底部师傅回来上班了,也没提工资的事情,至少没反馈到我这。我不知道老杨用了什么方法,回来就好,我要的是结果,要的是不耽误发货的时间。胡金熊猫眼一样在显示屏下忙乎,胡子拉碴的,嘴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手边的烟灰缸像坟冢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着烟蒂。边上的伙伴似乎也收回了魂,没了我以前经过时那种被窥视的背插芒刺的感觉。冯畅也是一本正经栽进电脑里,忙得若无旁人、忙得理直气壮。看来胡萝卜还是有用的,人总是被利益驱动着,并做出那些自认为足以换取利益的贡献。樊妮的情绪又陷入了低谷——又抑郁了?尤其是昨晚在黑夜里那空洞的大眼睛,不时在我眼前浮现……整个上午,我都没把心思完全沉浸在事情里——股权激励的设计,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些规则逻辑和进出机制,至于给哪些人,给多少,股数怎么设……那又是一个庞大复杂的系统,一时半会竟不知从何着手;想着跟蓟乐山讨教一下,后来,又觉得还不是时候,也就放弃了。
在公司里,心静不下来。下午,我走到工坊那边,看到老杨桌上那只断了跟的湛蓝色蛇皮鞋的那一刻,我就决定回家。樊妮依然不怎么说话,樊妈妈跟我说了她的情况。她说了上午康复训练的情形,说了中午吃饭的多少,还说了午后樊妮让她出去放放风。樊妮说,没事,我看看书,你出去放放风。她还特地强调妮子说的是“放放风”。她说她两点钟出门,妮子就拿着那本什么插画大展的画册,在阳台边上。她说她还挺高兴的,跟樊妮说,好啊,看看书,再看看公园里的翠柳和荷花,荷花开得多热闹啊。可等她快五点回来,樊妮还在阳台上,还是原先那个位置,似乎连动都没动过。她说她吓坏了,赶紧推樊妮进屋来。她说,这不,你就回来了。
我走进房间,看到樊妮脸上似乎没有前几天那么黯然,我就说,今晚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樊妮怔了一下,才说,我想吃饺子,行么?我一听,高兴坏了。我说,好!我跟阿姨马上做,刚才看到阿姨又买了香椿,我们就包香椿馅的饺子,香椿肉沫饺子,好吗?她说好。脸上还有笑意。我连忙跟樊妈妈说,我们今晚包饺子吃,妮妮想吃饺子。樊妈妈连声说好,开始张罗,去切香菇,碎香椿,剁肉沫。我揉面。一会,樊妮出来,她说,我也来帮帮忙。樊妈妈说,不用不用,你一会帮吃就行了。我给樊妈妈使了个眼色。她急着改口,说,行,也好,你一会跟我一起包饺子。
面揉好,馅调好。我开始碾面皮,樊妈妈包,樊妮在边上打帮手,帮着包一两个,弄得满身都是白面粉,让我和樊妈妈一阵好笑。她越擦身上越多,最后还沾到脸上,俨然戏台上一小丑,脸颊、下巴、鼻尖都点着手指印,猫踩似的。欢笑声终于从十七楼响了起来,好久没有这样的气氛了。大家手上没闲着,嘴里也开始动了。樊妈妈欲说还休,终是没憋住,她说,樊妮弟媳这几天打了几次电话来,说外公洗澡时摔伤了,胳膊骨折,如今在医院里动不了,要我回去照顾外公,她一个人支应不过来。樊妈妈说完怯懦地看了看樊妮,又看看我。笑声倏而停了下来,客厅里安静得瘆人。我没说话,等着樊妮说。樊妮叹了口气,说,那就回去吧,我自己能应付过来。樊妮刚说完,我就迫不及待地说,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知道有多少事情吗?樊妮说,那就请个看护吧。我说,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你凉不行,热不行,尤其是吃的,生冷不行,酸辣不行,外卖不行,得十分用心才行;谁能这么用心,谁能替得了阿姨?我有点急了,继续说,原先是有想请个看护,但哪有这样的看护?除非我不上班,我来。看着她俩不做声,我意识到我话说重了,于是,我说,阿姨你再坚持坚持,也让妮妮弟媳坚持一下,等我忙完这一个多礼拜再想办法解决,肯定有办法的,您看行吗?樊妮很快就说好,快得让我有点诧异。樊妈妈也答应了,还说会跟樊妮弟媳解释。
问题就先这样拖着。晚饭,樊妮吃了不少饺子,蘸着醋,吃得我们很开心。毕竟一段时间以来,她都食欲奇差。吃完饭,她还说要去洪湖公园转一圈,这可是自那次吃雪糕后半个月来主动要求出门呢。我说太好了,在她腿上搭块纱巾盖住尿袋,推着轮椅就和她出门了。
因为是周末,远一点来这里赏花触柳的人已经到了离去的时候;附近的人,就像我们,吃饱饭想消食、纳凉的刚好又走进来。人流络绎不绝。白日没尽,华灯已上。一进公园,身边嗖地蹿过俩少年,天蓝色学生服,踩着单车,一个使劲蹬,一个拼命追;广场舞大妈已张罗好音响,强劲的节律若隐若现;小囡囡一前一后跳,前面的说,跟我跳,后面的说,跟你跳,四根羊角辫上下翻滚;地推人员麻利地把拆卸的摊档装上三轮车,急匆匆离去;劲爆的音乐刚到震耳,单车少年摔了一跤,一个在地上哭,一个在边上笑。樊妮扑哧一声也笑了,转头对我说,老公,等我好了,我帮你生个儿子吧。我说,好啊。她说,就叫徐稻,顺着徐麦。我说,不大好。她诧异地问,为啥?我说,你索性就多生几个,叫徐黍、徐稷、徐豆,加上徐稻、徐麦,五谷丰登。她莞尔一笑,呸了我一口,你养得起吗?我说,他们自带粮食的,不用我们养。片刻,她脸色就暗淡下来,旋即又打起精神,说,老公,往那边走,我们去看荷花。椅轮滚在不规则石片镶的小道上,垂下的柳梢前面阻挡后面追。我折了一支柳条给她。她拿在手上,饶有兴致地鞭打着小道旁的夹竹桃。绿色的叶儿破碎紫色的花瓣飞。樊妮绕了荷塘一圈意犹未尽,还在灌木丛边滞留,贪婪地吸着夜来香散出来的气味。极香了。
我们来到上次的草地,这里离喧嚣稍远,触目可及依旧是繁华,一边是穿梭的火车,一边是林立的高楼;喧嚣还能忍受,繁华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把她抱出轮椅,我们躺在草地上,我搂着她的头,她靠在我肩上。我们都没说话,透过公园这方窄窄的窨井静静地凝视着浩瀚的夜空。星星仿佛也害羞了,不时躲到云层里去。我感到肩膀有点凉,低眼一看,樊妮的眼泪已经浸湿了我的T恤。我瞬间悲从心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哽咽起来,片刻后,声泪俱下,嚎啕大哭!樊妮摸我的鼻子、嘴唇、眼睛,拭去我的眼泪和鼻涕。眼泪却越擦越多……她说,老公,要好好的,别哭。
夜幕已在加重,樊妮还不大愿意回家。我担心露水太重,就把纱巾绕在她头上,只留出眼睛和鼻子,看上去像个神秘的波斯美女。引来路人陆续的瞩目观看,倒是把我们驱赶回了家。
我帮她洗澡时,她说我平时洗得太马虎,没洗干净,要我好好洗。我只好摆出无奈嫌弃的样子,帮她从上到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褶缝都打上沐浴露,揉搓,冲水;完了,她还要我帮她洗头,我担心洗太久着凉,就没答应。我说白天再洗。她不肯,执拗着一定要洗。于是,我让她自己拿着花洒在自己身上不间断地浇淋温水。我站着,她坐着,就像外头发廊一样洗头发。我在她头上打了洗发水,然后揉搓,泡沫多起来了,就把周边的头发拢过来,最后把垂在脖颈上的头发也抓了上来。她坐在洗澡椅上,花洒只对着肚子浇,好久都没动。我说,淋淋腿,都浇匀了。她把花洒朝腿上淋。我的指甲透过她头发刮挠着她的头皮,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丁点儿都没漏。她冷不丁的说了声舒服,就没下文了。我说,你淋淋背,背都凉了。她又淋了背。等我给她冲完水,擦干,抱回床上时,她说,整个人都轻松了。
用吹风机给她吹头发,不敢开高温的,只用低温慢慢吹。她突然说,其实樊正刚对我挺好的,记得每次送我上幼儿园,我都骑在他的脖子上,高高的;樊正刚说,上面的空气才新鲜;羡慕得其他小朋友也有样学样,都要求父母给他们骑脖子。她嘴角蓄着笑意。我们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她小时候的趣事。她的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历史感,既遥远又清晰,还有一丝丝无奈和苍凉。
半夜,我两次起床帮她翻身,她眼里都噙着泪花,显得无限依恋。后来,我才明白她这一天所有的异常行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