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再叫我秋葵
张国领
“请别再对别人说我叫秋葵，我的本名叫金葵，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那带着满腹幽怨的声音，仿佛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可我这记性你是知道的，虽没有达到前边说后边忘的程度，但别人给我说过的事情，总是在关键时刻想不起来。
就说你的名字吧，我不止一次忘记，不止一次说错，每说错一次，我就懊悔一次，在无数次的懊悔中，还是再一次懊悔了。但你一定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因为叫错你的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益处，相反，还会降低我的审美能力，降低我的艺术品味，更有甚者，对我的味觉也是一种伤害。
但请你务必原谅我，我又一次把你的名字叫错。
今天上午，当那个号称百万富翁却没有多少文化的承包商来到咱家，他走进院子的第一时间，看到的就是你。不但是因为与菜园中那些茄子黄瓜西红柿相比，只有你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更是因为你太出众了，是那么的鹤立鸡群，是那么的亭亭玉立，是那么的一枝独秀。
没办法啊，男秀于林，女必慕之，木秀于林，鸟必栖之，花秀于林，蝶必恋之，茶秀于林，人必采之，水必泡之，众欲品之。他就是一眼便看上了你，并且毫不知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真是不耻上问啊。
“咦，你种的这是啥花，我咋没有见过？”他瞪着眼睛，很惊讶地问我，那奇怪的表情，仿佛世上的花都要由他命名一般。
我仍习惯性地脱口而出道：“她叫秋葵。”
他一听马上反驳说：“不对，秋葵我见过，它的菜荚长长的、尖尖的，像老水牛的角，你这上面结的豆荚又粗又短，哪里是秋葵，我看像是芝麻蒴。”
我刚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又把你的名字说错了，正准备自查自纠主动更正呢，他却快嘴快舌率先把我的话给否定了，这正好给了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忙说道：“您可真是见多识广，她的确不叫秋葵，叫金葵。”
听我说你叫金葵，他半信半疑地在园子边上来回踱了几步说：“嗯，我就说嘛，你的筐里没烂杏，你的地里肯定不会种普普通通的东西，种的菜也得是值钱货。”
我看见你的身体在风里摇了几下，你一定是生气了，面对这样一个只会为钱活着、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是拿金钱来衡量价值、完全没有诗意的人，我竟然将你与别的东西混为一谈，又一次说错了你的名字。
但我再一次强调我不是故意的。这不是我给自己开脱，在见到你之前，我的确只见过秋葵，而你又与秋葵长得如此相像，让我怎能不叫错？
为了使自己不再叫错，我在心里重复了好多遍你那好听的名字：金葵。
其实，在还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就耳闻了“金葵”这个名字。你的名字，是我听老家一个妹妹说的，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一次，她从老家来北京，当见到我门前还有一片可以放下一个花盆的空地之后，立即说：“我下次来给你们带一种很好吃的菜的种子，你们一定没见过。”
妻子问她那菜叫啥名字，北京要是有卖的买一包种子就行了，不用专门往这里带，相隔一千多里地，那么小的一件小东西，还不够麻烦的，也不值当一直记着那么小的事情。妹妹听了却一字一顿地说：“她叫金葵，北京怎么会有卖的呢。”
她说得真真切切是“金葵”两个字，我说我吃过秋葵，但从没吃过金葵，也没听说过。她一听更来精神了，说：“金葵浑身是宝，不光是她的菜荚能吃，种籽也能吃，叶子也能吃，花吃起来味道更好，还能摘了泡茶喝，尤其是采了当面膜敷在脸上，护肤的效果更好。”
她这一通宣传推介做得，比特朗普夸赞华为五G还直白卖力，把我的好奇心还就勾了起来，对她说：“那拜托你下次来北京，一定要带来些种子，我倒要看看，这么好的金葵，究竟长什么样子。”
没想到今年疫情过后，妹妹再次来京，还真就小心翼翼地从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十几粒种子，我打开一看，形状和薏米差不多：“这就是你说了好几回的金葵？”
“是。”妹妹的神情很得意，语气很肯定。
“长出来是什么样的？”我带着疑惑问。
“嘿嘿，我自己也没种过，也是听别人说的。这种子是从一个朋友那里得来的。”
我勒个去，原来她言之凿凿的好东西，竟是道听途说的，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但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动手把它种在了门口那片泥土里。
由于不知道这“金葵”长出来是什么样的，能长多高，能结多大个的果实，我就按照在农村种棉花的间隔，在土里挖了十几个小坑，把种子一粒粒地埋了下去。若是发出芽芽来，就任其生长，若是不发芽，那就权当是消磨时间、玩一个没有结果的小游戏。
种子种下后，因为忙碌很快也就忘记了。倒是我那老家的妹妹比我还着急，隔几天就会打电话问问金葵发芽了没有。
本来不在意不经意的我，听她这么关切惦记，也就不由自主开始关注那一片土地。这一关注还真发现那平平的土地上鼓了一个个包，两天后又冒出了一个个绿芽，一周后叶子有了雏形，像小孩子玩的不规则的积木块。
望着这叶子我一阵激动，感到无比的亲切和熟悉，这哪里是什么金葵啊，分明是我小时候在老家务农时种过的棉花苗苗嘛。
棉花苗苗在一天天长大，这就是我见到的最初的你。
你的叶子开始是像棉花叶的，长着长着就变了，变得越来越阔大，大到承载它的身躯主干开始不能承受叶子之重，逐渐把腰弯了下去。我还以为你和豆角一样要拖秧子呢，原来不是秧子，是主干过细、叶片过大，不堪重负的你便被压弯了腰。
我找来几根一米左右的棍子，沿着你青青的、细细的躯干，插到你脚下的泥土里，用棍子作为支撑，用绳子把你的身体固定在上面。等于是给你搭了个支架，但你好像并不领情，完全没有要依附它的意思，而是与支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依然是我行我素地向上生长，叶肥、花硕，枝壮、杆粗。
在你长到一米左右的时候，我看到叶柄靠主干处的夹角里，长出了花苞。花苞大且饱满，艳色呈淡淡的品红色。花苞绽放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第二天就全部绽开了。
那是我最喜欢的花，开得豪华、大气、热烈、奔放，一幅不卑不亢、气定神闲、雍容华贵的样子。特别是那艳而不媚、华而不俗的姜黄色主色调，平添了几分明亮豁达，更彰显出你的内在气质。
我忍不住举起手机，对准你的花瓣一阵狂拍，还兴奋地发到朋友圈里，让大家猜猜你到底是谁。
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花期如此之短，三天花苞，一日怒放，然后就迅速地蔫了。花朵枯萎后，花蒂处却长出了一个绿绿的、像我小时候玩过的陀螺一样的小果子。
凡有叶的地方，都有一朵花开，凡有花的地方，都有一个果子长出来。这又让我好生惊喜。
使我最吃惊的，还不是你的花朵，而是你的个头，自从有了木棍的最初扶持，你竟像得到了神助般狂长不止，从一米高长到一米一、一米二、一米三……我自认为自己是标准的美男子，拥有一米七五、摸高两米多的型男身材，但很快我发现我在你面前，显得矮小了起来，再去摘取你的果实时，伸出手我却已经无法够到你结出的果实了，必须要找来一把梯子，支在你的俯瞰里，顺着梯子爬上去后，站在梯子上才能将你的果实摘到手。
网络上有句话叫“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以前我认为这只是一句被人瞧不起时的励志格言，今天算是明白见识了，那是任谁都无法阻挡、按压不住的冲天豪情和勃发生机啊。
我知道你不是秋葵，可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依旧把你当秋葵看待，比如看到你长出来的果实，我一直在等待着它长大、长长，像秋葵的果实那样长长的。
可我等啊等啊，等了一周，果实竟然还是一公分左右，除了变粗了，并没有长长多少。我就继续等，当我确定它不会继续再长大的时候，用手一摸它已像和尚手里的小木鱼那样硬梆梆的，上面的茸毛也硬硬的，看起来已经老得不能吃了。
我恍然大悟，你那金贵的名字岂是让人白叫的，就连你的果实也是那么金贵，若不分分钟珍惜，一旦错失良机，眨眼间的功夫，便无情地让人错过食用期。
因此很是遗憾，你奉献出的第一批果实，我一个也没吃上，它们全部长老了。
有了这个教训，我在以后花落的第三天，就抓紧时间把果实摘掉，由于刚从花苞中脱颖而出，还没怎么受到外界不良习气的污染，它们是那样的纯洁稚嫩，连洗都不用洗一下，我就直接沾着酱油一个个吃了下去，那滋味黏黏的、甜甜的、脆脆的，非常可口非常美。
好像你在与我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我摘的快，你长的也快，我摘掉一茬，你就又往上拔高一节，很快你的高度就超过了三米。
以至于你身边的牵牛花，把你当作了参天大树，攀附于你的躯干上一个劲地往上爬。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知哪来的一根南瓜藤，也缠到了你的身上，还结出一个长长的花皮大南瓜，你高高的身体俨然成了这些不速之客的保护神，你不但没有拒绝反感，还大度宽容地摆出一副护草使者的姿态，对于它们的纠缠并不在意，仍然不停顿地开着自己的花，结着自己的果。
我欣赏着你，也怜惜着你，我把你凋败了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摘取下来，放在太阳下晾晒，然后泡茶喝，竟然泡出了一杯杯像浆糊一样黏稠的白色液体，我醺醺然感觉到你的身体融进了我的生命里……
说了不怕你生气，亲爱的金葵，现在我遇到的一个最大难题，是每天如何能摘到你的果实。
由于你超乎寻常的身高，现在我站在那把梯子上，已经够不到你上面的果实了。每当我难为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你的头高高地向上昂着，似乎在笑我的无能无力和无可无奈。
我知道，有些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是应该有所舍弃的。因为我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凡是爬上梯子也够不到的果实，它就已经不能被我摘取占有了，如果非要去强求，只能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和添堵。所以我决定，留下那些长在高处的、伸向天空的豆荚，就让它安安静静地在风中成熟，结出希望的种子吧，给明年的未来，存一份更丰硕美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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