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进行眼睛的手术,我不得不术后在术后包上纱布蒙住双眼。长达6小时的“暗无天日”,似乎成了人生一段不可多得的体验。
虽然脑海中已经预想过黑暗中的体验是怎样的,但那时更多的是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比如能否仅凭触觉和听觉找到某个地方?或者能否在听广播或者音乐的时候更心无旁骛?脑中盘旋的是难以按耐的新鲜感。
经过手术,终于等到了命运来临的那一刻,我被包上纱布示意出门,然后下午5点回来拆纱布。那一刻起脑中充斥了浓密的黑暗,我被护士小姐小心地搀扶着,走在也许并不长的通道上,我迈着小步颤颤巍巍,周围来回穿梭的推车,步伐匆匆的医生,甚至是走廊旁可供休憩的座位,都成了潜在的危险。我惊魂未定的躲避着每一处障碍物,这才发现,先前对于即将到来的黑暗所抱有的期待和亢奋感早已踪影全无,之前设想的自由探险,不过是我单枪匹马的自封孤勇。好在通道的尽头,我终于握住了爸爸柔软而温暖的大手,“不怕不怕,先带你去找位子”,似乎看透了我颤抖双手下遍布全身的不安感,他用柔和却坚定的语气“发号施令”,“再往左边一点”,“不要紧地我会扶住你往前走”,我则紧紧地缠着爸爸的手臂,用手试探着前方,缓慢地挪动着,“步步为营”,直到摸到座位冰冷坚硬的边缘, 我才坐下来长吁一口气。一小段路,却走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此刻的我并没有获得阶段性胜利的陶醉之感,只是觉得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弛,就像一只仓皇逃离牢笼的小鸟,扑腾孱弱的翅膀,警惕着潜伏的危险。
坐定之后的踏实感让我渐渐安稳,随后猛然被一阵来势汹汹的饥饿感奇袭,我拉了拉爸爸的袖口,他仿佛和我心有灵犀,“饿了吧,等着,我去给你下楼买吃的”,我报以感激的目光,虽然我们现在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心里涌动的暖流渐渐驱散了焦虑和不安。等待似乎也变得不再焦灼,直至一缕诱人的香气挑动着鼻尖,我才猛然清醒。虽然只是往日可以囫囵吞下的汉堡,但今日又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一种纯粹的靠味觉维系的亲切感和信任感。轻咬一口,熟悉的味道瞬间包裹住全身,我能明确地感受到肉香,谷物香和芝士的香气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被毫无保留地吸纳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而伴随着每一味食材在口腔里产生的细密共振,我能凭意识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食物带给我最为妥帖的满足感,这种单纯的享受在黑暗中回味绵长。
时间悄悄地溜走,然而在这宇宙一样深邃无垠的黑暗中我早已丧失了时间概念,只是抬起手腕,可以清晰的听到滴滴答答,手表镌刻时光的声音。我忙不迭地“赶着”爸爸去吃饭,毕竟不能耽搁他的日常。听到他远去的步伐,我试着安抚自己。可惜孤身一人的时候,黑暗终究放大了内心的无力感,没有了光明这样的钢盔铁甲,基本的自理活动都要依赖他人,这也许是失明人士每天都要经历的绝望和无助。而排解忧郁和走出困境,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我不敢想象,只能怅然。此时周围一片熙熙攘攘,应该是下午开始挂号了。
不断地有人在我附近坐下,很多人只是短暂的停留,却留下了很多声音片段。有妈妈温柔地告诫孩子不要到处乱跑的,也有老夫妇日常却温暖的对话,还有年轻人讨论工作上的烦恼。虽然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和表情,但仅凭借听觉依旧能感受到这份鲜活的交流。从他们的欢笑里,珍惜既得的拥有;从他们的相伴中,感受爱意的蔓延;从他们的苦闷中,体悟生活的艰辛。也许捕捉不到表情的变化,细微的眼神,生动的肢体语言,但话语的力量也未必单薄。因为生活中,通过视觉和听觉所共同产生的信息在传播中常常发生干扰,也许我们经常选择性关注视觉上的变化或感受,而忽视了听觉集中传递出的种种信号,所以眼睛看到的也并不是全部。反而是未完全开发,却在不知不觉间被眼睛蒙蔽而渐渐退化的听觉、触觉、想象力隐藏着某些真相和挖掘的价值。
就这样依偎在由触觉和听觉所构筑的方寸天地间,我度过了一个普通却异常漫长的下午。直到揭开纱布的一刻,我知道那个我贪恋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又回来了。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没有阳光普照的耀眼,却拥有柔和的刚好可以覆盖住所有慌乱和焦躁的温暖。大理石花纹的地板清晰分明,我再也不用被“封印”在原地,但是缓慢移动的脚步还是提醒着我还陷在因惯性引起的黑暗余波里,于是乎庆幸自己之前不过是固定在封闭的空间里,虽然这片弹丸之地中蕴藏的不确定性也足以让我胆战心惊。
可是你可否知道失明人士日常生活中潜藏着数不尽的危险暗流,走过的每一步后面也许都有更加可怕的关卡在等着他,糟糕的路况,堆砌的杂物,甚至四处可见的公共用品锋利的棱角,越过这些障碍物所需要的智慧和记忆力一定也是我所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他们才是真正的勇士,经历了心酸、痛苦、绝望,然后挣扎、妥协、重生,在日复一日毫无缝隙的黑暗中,留下了坚强的背影。
他们熠熠生辉的心,才是光明的指代词。
黑暗中盛开又何妨?夜吐芬芳,幽幽暗香更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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