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里春潮，不如他眼底一点白雪。

​八月底的时候写字，是信，不太有逻辑，零零散散，空闲时间里添补，如今仔细看，竟也算温情满篇。

还没有给到爱人手里，电子信息时代没有人再愿意写信，我固执，总觉得纸上有情，比冷冰冰的屏幕字体要温暖，只是路途遥远，大概要很久，又或者很久也给不了，然而总归是要给的。

写字时常出神，灯色昏暗中想他，没两行便忍不住低头，瞧他的照片，好像就突然看到了一部分人间。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么那么多的寂寞，跌碎在黑夜，跌碎在星河。

他像山川，温柔，缄默，恒久承担。

风雨呼啸天地间，而他寂寂独身，饮遍料峭霜寒。

长长地叹气，在纸页上写歌词。

爱你锋利的伤痕，爱你成熟的天真。

这是别人赠我的，那时傲气，凛落而不动声色，寂而不闻，欲断其望，如今再写给爱人，倒是明白了个彻底。

从前多怨憎，也常讥讽，累累的苦和磋磨把青山意气都折尽，便就什么都舍得，倾身数透，无有看重，心气衰竭得彻底，油尽灯枯，无力回转，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具躯壳。

山水尽溃，心如死灰，只是勉力在活，沉默着熬年月。

后来年岁长一些，晓得理想和现实彼此渗透，学会了等量生存，平稳度日，倦怠久了便习惯顺应，推推搡搡成长，如今也做得起普世意义上的漂亮人。

独立坚忍，宽容柔软，锋芒和尖锐藏尽，有些时候冒出来点不平的戾气，就强摁，你忍一忍， 忍一忍也就过了。

捏着鼻子扑通通跳进海一样的人世里，被浪抛起，日夜浮沉，在每一个探出头的瞬间尽力呼吸。

往好听了说是韧，是硬气，然而再掰开才明了，是麻木，是无可奈何而已。

如今再投进爱里一遭，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多么正直又温柔的品性，又是如何艰辛，才没有失去这种用向内刺痛的方式换来的清醒。

十万里春潮，不如他眼底一点白雪。

比起那些为人所见，所称道的优秀和完满，反倒是伤痕让我爱他更甚，是狼狈，难堪和不体面，是这颗星星背后没有被光照亮的那一部分。

是不为人知，而我看得见。

困厄许久，大梦醒身，到现下也算运气好，灰烬里刨出一点思悟，晓得人生中为之坎坷波折的，不止这一些。

前半生倔强，说无悔，想的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便痛死也不说后悔，觉得是低头，是认输，是承认错处。

哪里是无悔，不过是不肯正视罢了。

而这年我写悔字两回，一回是道歉，跟朋友说同他有过的矛盾，过于任性，不解苦心，梗着脖子一路跑偏，气得他跳脚又失望，关系落了很远，认认真真说对不起，说错了，后悔伤到你。

第二回是私下里想爱人，自顾自叹气，悔爱他太晚，错过许多，再怎么样来日方长的静候里，也还是会为没交织过的时刻有遗憾，彼此都有些东西在成长中作为代价被拿走，于是都残缺不全。

也不是说悔了能改变些什么，这是洪流滚滚，留不下，回不了头，只得悔一悔，再早些就好了，早些会怎么样。

有悔是面对，更是肯定，是抛开情绪，对于伤害的愧意和歉疚，是命运交织，伤痕累累，而我好想多爱你一些。

台词里那一句: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心怀这种怅然与遗憾，往后再做些什么的时候，也会更慎重一些吧。

时至今日我还是相信命运的选择从来都是在自己手中，我们所选择的一切，状化出了我们的未来。

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又都是它的逃亡者。

在每一个所谓的既定之前，不断地转进迷宫的另一边，或许千方百计还是回到了走过的路口，又或许兜兜转转，一抬头看见无边无际的荒原。

它变幻莫测，又恒古不变。

它避无可避。

然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迎面而去。

只有在有悔中，为每一次的选择承担，选下去，就要担得起。

命运莽然曲折，无可逃脱，有人已经离开太久，不用讲告别，而有人心怀谦卑，才踏进同一个世界。

而我再也不要放任它给我的捉弄了，至少这一次，再也不要明明痛得要死，还沉默着任由失去。

要扶身再起，要尽力去守，去陪，去跟随，不要往后想起，只能怅然伤怀，说一句有悔。

苦海回身，才晓得如何珍贵，才晓得黄昏山色，跋涉再艰辛，也奔向他身侧。

我在信最末尾写:“好想把你从身后捂热，却忘了你我隔着山河。”

但山河也没关系，真的，人生道路的坎坷的确很多，但我迈得过，我还是会咬着牙走下去，我还是要爱你。

接住热泪，给予胸怀，难过委屈的每一刻，都有人愿意燃烧自己，从身后把你捂热。

大雨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往前走就是了，我会紧紧拉住你，走在你身边。

我赠你福歌，也担你的祸责，我给你野火，燃烧河流，燃烧你我。

我亲爱的，看看我，我不会走的，你不是一个人了。

这人生，只想和你永远交错，永不分割。

End.

文/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