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姑的记忆,大约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的。只记得她每次来的时候,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后面的座子上,不是韭菜、茏葱、茄子、青辣子,就是葫芦、荠菜、西瓜、梨瓜子,还有玉米珍子、苜蓿芽子。母亲总说,家里有,她总说,种的多、吃不完。
每次一进门,她不是拿笤帚扫地、坐灶火里添柴煽风箱,就是搭帮着摘菜、边说话边干活。母亲总劝她歇一会,她总说组惯了、闲不住。我们每次去大姑家,她不管是在地里干活,还是在沟里拾柴,总是小跑着赶回来,给我们和辣水子、炒洋芋菜、压床子面,我们最爱吃大姑做的饭。
然而,不知道真的是命中注定,还是大姑福薄运背。自小就替家里分忧、一生都为姊妹操心的她,却一辈子都过得费事、劳心、艰难。
大姑不能生养。这让她一生,尤其是在几十年前的、农村的婆家,十分羞愧、抬不起头,加上村里长嘴婆娘们从未间断的背后议论,族里父兄妯娌们从未改变的嫌弃轻蔑,更让她苦上加苦。后来,可能为了多些过日子的心劲,也可能为了养老送终的依靠,她们抱养了本家的侄子,顶门立户。
或许有了孩子的日子,都过的很快。二十多年的视如己出、精心抓养,二十多年的平淡日子、安稳生活,忙忙碌碌,一晃而过,大姑、姑父满心欢喜地给抱养的、我的大表兄,打了地坑院、四只窑,托了媒、娶了亲。后来,有了她爱到心里、常挂嘴边的大孙子、二孙女、小孙子,每次说起来,眼睛都眯实了!
可就在小孙子6岁那年,从大表兄打工的地方传来消息,一个让所有人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消息,一个让大姑哭了半生、苦了一世的消息:大表兄、大表嫂,都回不来了!当时我还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体会不到姑姑、姑父和家里人的悲伤与痛苦,更感受不到三个娃娃的不幸与恓惶。
随后的不多几年,大姑父也因病去世了。从那时候起,苦命的、倔强的大姑彻彻底底开始了一个人撑起一个苦难家庭、抚养三个幼孙的漫长的、艰辛的日子。这十多年间,我们每次去大姑家时,父母都再三叮咛我:“稍微坐一会就回来,不要让你姑再劳累、给你们组饭!”至今如此。
这些年,每到耕、种、收的时候,她就拼命的给邻居、亲方们帮忙。因为她知道,人家都是男人、婆娘、儿子、女儿一大家子在干,而她,只一个人,不这么撵上跟人家换人情、搭伙跟别人换劳力,地里种的怎么收?三个娃娃吃什么?尽管困苦,但大姑不想让人看不起的她,一个人种自家的地,还承包了别人的几亩地,年年种玉米、种菜籽、粜粮食,年年种箭秆子、做笤帚、挣零钱,都是为了三个娃娃的吃穿学费、家里的油盐酱醋。记不清哪一年放假回老家,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看见大姑姑在集市卖笤帚,买的人挺多,大姑很高兴,再路过时却看见大姑边哭边骂、脸色苍白。问了才知道,是她好不容易卖下的七十三块钱全被小偷偷了。父亲知道,大姑经常是跟一天的集,即使把钱在手里捏出了汗,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口吃的。他也深知失去七十三块钱对大姑意味着多大的损失和打击,见她那么长时间难以回转,硬塞给了她一百块钱。
或许过得不好、没有儿女的人,都会受人欺负、让人看不起,尤其是在农村。大姑不能生养,加上失去子媳,在庄子上经常被人欺侮。五六年前就有一次。听说当时是因为地界的缘故和邻家发生了争吵,人家两口子、俩老人、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一伙子,仗势欺人、强行占地,可怜的大姑只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立在哪里,硬撑着,相互推搡中被对方掀倒在地,受伤了。实在承受不住、忍受不了的她,委屈哭嚎着给她的娘家兄弟、我的父亲打了电话。从父亲口中知道事情后,我没有去想什么“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忍让和教诲,也没有去管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智和劝导,和大大、父亲、两个表弟一起赶到大姑姑家,给可怜的、无助的、苦命的老姑长了一回势、出了一口气。
大姑这一辈子,够难,但从未在自己能做好的事情上低头。大孙子结婚的时候,她一个笤帚赚五毛钱,攒了七八万,盖了一院子新房。她说:“再苦再难,也要争一口气,也要把光景过得跟别家一样好,不让娃娃在人面前短精神。”大前年小孙子结婚,彩礼十六万,亲戚们都劝大姑不行再找或者拖一拖。她却说:“人家家里人浑全,咱们家不一样,不好找,十六万就十六万,给我孙子订下。”
经历了那么多苦,承受了那么多悲,咽下了那么多泪,而今大姑已古稀之年,嘴上天天挂着的,是她那“个个都乖地很”的重孙子。
清明节放假的第二天,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告诉我,打算去已经在常州买了房子的大孙子跟前享几天福。听到这话,想到过往,我打心高兴,又满眼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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