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姑

        我没见过大姑，在我出生那年她去世了，那年她确诊糖尿病十年——1985年。

        我有五个姑姑，父亲最常提起的就是大姑。因为贫困，父亲读书，仅仅剩下两厘米的铅笔头他都不会扔，一个本子他来来回回写三次。第一次铅笔，第二次钢笔，第三次红色水笔。在读书期间，姑姑用自己的私房钱帮助了他很多，所以他给我讲过大姑故事。

        1975年，姑姑二十五岁，回娘家，在家里的菜园里，摘了两只黄瓜，一口气就吃完了。我们家里人天生都是瘦，大姑也不例外。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她总是吃的很多，还瘦，也没有力气。邻居的吴爷爷，看见了吃黄瓜的姑姑。她把奶奶拉到一点，跟奶奶说，闺女是不是得了那“渴病”？那时候大家不太了解糖尿病，但是吴爷爷在大城市待过，他看出来姑姑是得了病。

        不久，在省城，姑姑确诊了糖尿病。大夫说可能已经得了好多年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要按时吃药。那时候，很贫穷，还好姑父是手艺人（做家具），收入还可以。姑姑开了几个月的药就回家了。去一次省城，要转车四次，那时候坐车不太平，兜里揣着钱经常被人敲诈勒索，或者直接就是丢了钱。第二次去省城的时候，大姑父就丢了给姑姑开药的钱。

        姑姑确诊糖尿病的事传开了，那时候糖尿病还是很少见的，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知识的人知道，大姑活不了多久了。大姑爹镇上有个老师，姑姑确诊那年，她因为家暴离婚了，当年有人给她和大姑父互相介绍过，可是她家嫌弃大姑父没有文化，就支持姑娘嫁给了镇长的儿子。不出一年，她离婚了。从那以后，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看，她说，她要等大姑死，然后嫁给大姑父。第一次婚姻被家里人坑了，第二次她要自己做主。于是漫长的十年，她开始等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姑知道这件事，咽不下这口气，虽说自己命不久矣，哪有盼着自己死的，她气愤的去那女人家门口大骂，他们自知理亏，也不言语什么，就是一副等姑姑死的模样。姑父知道了，就拉姑姑回去。回到家，姑姑看着自己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哭泣。只可怜，自己还没死，就有人在家“待嫁”了。

        姑父自从丢了一次钱，就不再去省城给姑姑开药，她自己从来没有出过县城，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自己也去不了，大骂姑父一顿没有良心，拿过钱去娘家求援。还好，那些年姑姑还没有被限制金钱。那年爸爸十六岁，他就开始一个人每三四个月跑一次省城给姑姑开药。可是，只是开药，从来没有复查，姑姑也是每况愈下的。

        从伤口不愈合，到脚麻，又到看不清东西，十年里，姑姑熬尽了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撒手人寰。那年，大表姐十二岁，表哥十岁。他们拉着姑姑的手不肯撒开，他们知道，妈妈就是有一口气，家里还是自己家人，妈妈若是没了，自己家里就会进另外一个女人。

        中年丧女，爷爷奶奶伤心了好久。姑姑要到烧百天的时候，他们派二姑去大姑家烧纸。没想到二姑哭着眼睛红肿回来了。二姑是爷爷奶奶得意的女儿，一向沉稳，她这样回来，爷爷奶奶知道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没有理由阻止，但是真想问姑父一句话，就不能等到满了周年吗？

        为了表姐和表哥少受后妈的气，爷爷奶奶放下身份，去姑姑家，说是认那个女人做女儿。自己的闺女没有福气，以后就当她是女儿了。爷爷奶奶是诚心诚意的，她也不言语什么，叫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爷爷奶奶眼里含着泪回来了。后来她生了姑父第三个孩子。几乎都是表姐在照顾。奶奶就去把表姐和那孩子都接到自己家，真是当成自己的亲外孙，说实在的，我是孙女，奶奶对我没有对人家好。奶奶说，十几岁的姑娘，哪会照顾孩子啊，自己是可怜表姐。

        那孩子六七岁以后，除了表哥表姐，他们就不再来奶奶家了。可是，爷爷奶奶，说起她，都是一口一个“大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