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蝉鸣。
村子里的那只大丑狗又在梧桐树下打盹,每次它在的时候,树下一般只有它这一只动物。村里的其他动物都看不起它,觉得它丑,它却不在乎。
太阳暴晒大地,地面上的空气都拧到了一起,纠结,烦闷。梧桐树下一片轻湿地面,躺在上面的丑狗都不用吐出舌头,一躺就是两个时辰。
丑狗是一条流浪狗。因为大家都说不是自己家的,谁会闲着没事养条这么丑的狗。全村就这么一条流浪狗。大家也都没见丑狗进过别家的门,一般只有下午时能在梧桐树下看到它。
丑狗是一条年龄很大的老狗,老到身上被火烧过的皮肤都硬了,黑了,就跟梧桐树下的那块地一样。有人说它是因为经常在地上躺,皮肤才变成那个颜色,也有人说它是因为地面和它的皮肤有着一样的颜色才躺在那里。
丑狗是认同后面那种说法的,它觉得它和梧桐树一样是从那块地下钻出来的,他想着哪天又用同样的方法钻进去还给土地。
丑狗从来不像年轻的小狗一样去追车子。因为它知道就算跑赢了车子,车子也不会停下来对它“汪”两声表示臣服;它还知道跑赢了,车子也不会扔下一节骨头,更不会把车子里的小母狗给它交配。丑狗总笑它们太傻了,慢悠悠才是生活,奔跑只是欲望。
丑狗一般都在树旁隔着马路对面的垃圾集中堆积点里解决自己的果腹问题。它不像被主人栓住的豪门家狗一样,能每天吃上等猪排,日本牛肉,但也不会羡慕,它觉得那样没有自尊。就是自尊,而不是被栓住的自由。它也不像哪些跑到茅坑吃屎的土狗,它觉得那样没有生活追求。所以它很瘦,也许是饿的。反正瘦到连非法捕狗的人,也没想弄走它。
它这日子倒也过得清闲,安全。
有一天,村里死了一条狗。丑狗不认识那一条狗,但丑狗认为它们俩应该是同一个村子的。因为那条狗是死在桐口村,而它的魂和它的尸是应该要归在故里的。
丑狗是看着它死去的。它慢悠悠地走到了马路下的下水口,然后盯着井盖的缝隙往里看,盯着累了,偏了一下头,对着井盖低声叫了两声,好像说:“我马上就来了。”然后在盖上躺了下去,就这么没了。丑狗看着那慢悠悠的神态和自己像极了,它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可是它不知道怎样才能死去。
它又跑到了梧桐树下,它想到它以前在树下撒尿,树就长得很快,它觉得继续撒尿树就能老得很快,于是它就半转自己的屁股,一爪踩在地上,一爪架在树上。正好这一幕被路过的村民看到了,于是村里有人说,丑狗喜欢躺在树下是因为有它的尿味,它可以自己跟自己在一起,不用孤身一人了。
村里来了个和尚,大家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山上下来的,只知道他是来化缘的。那天正下午,烈日晒得头晕,和尚就走到了树下,和丑狗靠在了一起。和尚休息了一下,看着丑狗身上烧焦的皮,和尚觉得丑狗前世干了坏事,今世得到了报应——就算投胎成了狗,也要遭受灾难。和尚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决定带着丑狗积善化恶,助它转世投胎。
然后丑狗走了,大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丑狗了,那条在夏天独自占着村口梧桐树的丑狗。
丑狗跟和尚走了很多地方,走了很远的路程。直到那种熟悉的味道消散,直到和尚不动了倒在它的眼前,直到和尚的尸体被苍蝇染指,直到它想明白了,它想到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跟大地借来的,所有的所有都没了。它想到了所有的事物最终都还回了大地,就像它自己认为自己是从梧桐树底下的土地中钻出来一样。它可以和地下的丑狗又在一起了。
丑狗死了,据说死的时候张着嘴,像笑。
文字:谢志佳
编辑:李玉虹
责编:刘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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