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来并不知道什么叫痛,痛的感受总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个人痛苦的源头永远都是身体,每一个婴儿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伴随的也永远都是哭声。身体是一个人的原初,当小小的婴儿还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诉说自己的痛苦,身体就已经会本能地用哭的方式来表达它了。
痛苦是一种对身体而言不适的感受,是一种身体本能地抗拒、想要将其驱逐的感受。身体本不知道什么是饿、什么是冷、什么是疼,也不知道什么是焦虑、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爱恨,对它而言,所有的痛苦都如同一团难以摆脱的不适感、一种压力——它总是先落在我们的身体上,身体感觉到不适,激活抗拒的本能,然后产生一股排斥的力量,传到我们的大脑,我们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痛苦——痛苦仿佛一个身外之物,所有的不适都是身体为保护自己而激发的战斗,如同人的免疫系统。
可是,相对于默默无闻的免疫系统,那些我们能感受到的、切身的痛苦,似乎一直在我们的生命中哭泣和呼喊。人们看似想要的是快乐,实际上是想要痛苦不那么难受,如同经济学中的「损失厌恶」,快乐对痛苦的弥补似乎永远都是太少。
作为存在于身体内部的不适感,人的一生都是在与它抗争。一个孩子出生后,会渐渐地从一团模糊的痛苦中识别出许多不同的痛苦,首先是身体本身的——饥饿的痛、寒冷的痛、打针的痛、感冒的痛、摔跤的痛……;后来是现实世界中的——失败的痛、被骂的痛、告别的痛、学习的痛、成长的痛……;这时,ta渐渐开始学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准确地说是命名和分类)——我伤心、我焦虑、我愤怒、我害怕、我无助、我羞愧、我后悔、我憎恨……尽管仍然比较模糊,但ta可以慢慢识别出自己身上不同的痛苦的情绪,仿佛终于把身体中的这团迷雾拨开,看见了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于是,一个人通过不断对自己的感受命名,同时用语言表达这些感受,原先混沌的痛苦才渐渐分化,ta也才在身体无法控制的混乱、冲动与纠缠中,找到了某种理解的逻辑,产生了某种自我的掌控——尽管这种理解和掌控非常主观,甚至是虚幻的,但它很重要。痛苦如果不被识别、被表达,它只会是一团让人难以忍受的不适感,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让你如此难受,更别说想办法解决它了。
人类的语言拥有神奇的力量,当一种感受被表达出来之后,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不再是一种感受,而成了一个故事,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生命故事。实际上,每个人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感知和理解自己,一个人内心的感受是ta自己的生命——哪怕是强烈痛苦的感受,都只能是自己的,不可能转移给别人,也不可能让别人来替自己感受——我们开始学会一点点体察自己的内心世界,一点点理解自己的所思所感,一点点在自我掌控的意义上成为生命的主人。
(痛苦的)感受的表达,是一个从非语言到语言的过程。当你向他人倾诉自己的痛苦的时候,大脑中会有一个环节,就是要把那些乱麻般的感受「翻译」为语言,这个翻译的无意识的过程,正是你觉察自己的机会。写作也是一样。人们在痛苦的时候如果找不到人倾诉,往往都会写一些私密的日记(想起了我自己曾经写的那些东西……)。要知道,一个人的痛苦终要表达,如果痛苦无法在语言中找到出口,往往会用身体的症状作为它的出口(比如失眠、头疼),或是造成一些你自己无法解释的东西(比如莫名其妙的害怕、怀疑)。
不过,人类在表达的过程中早已投入了无穷的创造力和智慧。所有的艺术形式,文学、音乐、电影、绘画等等,无一不是那些强烈的情绪感受(尤其是痛苦)的产物。我们为什么会对某些艺术作品产生共鸣(有时仅仅是某种无法控制的被吸引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们在它们之中看到(听到)了自己,自己仿佛被表达了——当一个人在自身之外看见自己时,就会产生表达的体验。
潜意识中,一个人总是在渴望在大千世界寻找一面面「镜子」,让它们照出自己的欢乐,也照出自己的伤痛,让它们代替自己表达,完成那些自己未能表达的心愿。这是因为,潜意识会驱动一个人不断确认自己的存在,确认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这些「镜子」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东西。
对我来说,我的「镜子」似乎是曾经那些熹微的星辰与明月、迎风的江流与船帆、盛放的绿树与鲜花(也许还有其他)。我从它们之中,仿佛看见了一个平凡而又自若、坚定而又淡然的少年,也许是漫步在辽阔的星空下,亦或是前行在小小的航船,等待着清风徐来,繁花盛开——我想,尽管少年再也回不去了,但自我终有一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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