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屿树
❼
这阵子连续下暴雨。
柳央接了几单活,跑去首都拍摄,一两个星期内不会回来。我一个人待着,忽然觉得很无聊,便找了份兼职,在餐馆当收银员。 远远看见街道对面的宋西楼,撑一把黑色的大伞,一边过人行道一边打电话。
兜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我接听,他在那头说:“高考成绩出来了,你超出E大分数线50多分,我们都可以留在A城。”
门口的鱼骨风铃叮叮当当响,他走进店里,手机里的声音还在继续,人已近在咫尺:“既然这样,按照你先前的说法,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我想了一下:“似乎是的。 ”
他说:“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约会?”
我回忆了一下电影里的各种情节:“按大众的经验来讲,是的。”
长桐街拐角有个浮生书店,我去过很多次,却没发现书店后的巷子里居然有个小型的私人电影院, 取名为“ 流光1979”。宋西楼轻车熟路地带着我进去,里面整洁安静,顾客不多,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依偎着坐在前排。
放的是一个老片子,《 楚门的世界》。
我以前独自看过,零碎地记得其中一句台词:“假如再也碰不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手里的一大桶爆米花到散场的时候也没吃完,嘴巴里甜到发苦。字幕滚动,片尾曲渐渐唱完,灯光湮灭,宋西楼坐在黑暗里没有动。放映室里,只剩下我们。我闻到淡淡的松香味道,干净温和,伸手触碰到他的掌心。
这天,向来不怎么说话的宋西楼,开口说了很多话。
他说,他曾经出过一次车祸,在那段时间里看不见任何东西,睁眼就是黑夜,世界没有光。
他说,他其实有一个哥哥,热爱海上摄影如生命,却有一天走失在海上,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说,他想要建不计其数的灯塔,照亮海上的路,献给所有迷路的灵魂。
❽
宋西楼没有弟弟或是妹妹叫宋南枝,却有个哥哥,叫宋霖。
一个自小光芒万丈,一个被忽略如阴影,父母失了偏颇, 把无尽期望和荣耀寄托在小儿子身上。宋霖离家出走的前一晚,曾若无其事地拥抱过弟弟,笑意温柔:“西楼, 宋家本来就只要有你一个儿子就够了啊。”
不久后传来宋霖出海遇难的消息,宋西楼才知道那晚已是生死告别,兄长带着悲伤的叹息犹如不醒的梦魇,让他从此仿佛背负上罪孽。
我只能听他说,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走出电影院时雨停了,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流云,成群结队的飞鸟掠过,眨眼间消失不见。十字路口,我做了1分钟的心理建设,说:“宋西楼,我们暂时忘了那些事,好好在一起吧。”
柳央这个过来人告诉我,好好在一起的意思是指,在能够彼此陪伴的岁月里,珍惜,感恩,心怀善念,一起扶持着长大。
9月份E大开学我才知道,自己所在的文学院和宋西楼就读的建筑工程学院分别属于东、西两个校区,中间隔了大半座城市。
要找到对方,就得经历一次不长不短的跋涉。其中闹过不少笑话,我给他打电话:“ 赶紧下来接驾。”他问:“你在哪儿? ”
我说:“ 当然是西校区,你宿舍楼下。”
他沉默了下:“我刚下车,才到东校区门口,看来你比我积极。”
我:“……”
“你先找个地方坐会儿,我马上赶回去。”
这样的错过时有发生,刻意制造的惊喜顷刻泡汤,却不禁捂嘴笑出声来。泰戈尔有句诗很应景:你静静地居住在我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
这些时光,我想我会记很久很久,直到年迈,记忆褪了颜色,再想不起年少时的哪年哪一月哪一天我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眸子灿若星辰。
❾
大学毕业前夕,老家托熟人捎来口信,说外婆在菜地里摔了一跤。
听口气,能猜到情况很糟糕,我向辅导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柳央不放心,陪我一同回南遥小镇。
走之前,我没有告诉宋西楼。
医院雪白的病床上,年近八旬的老人插着氧气管,我透过狭小的窗口看着她。
“怎么不进去?”柳央问。
我苦笑:“她以前说不让我再回来,老太太脾气臭得很,见我进去指不定会从床上跳起来骂人。”
柳央摸我的头:“破小孩这么惹人嫌?”
“我没有爸爸,妈妈倒是见过几次,有些印象,我是外婆带大的。
柳央疑惑:“ 那怎么会?你们应该感情很好才是。”
我靠在柳央身上,冬天了,真的很冷。宋西楼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熄灭了,又亮起来。
“央央,外婆有个秘密,在她藏着的那张报纸里。这个故事很长,得从宋霖海上遇难说起……”
宋霖海上遇难,宋西楼接到消息去浅水码头,路上出了车祸。头部受到撞击,全身多处骨折,更严重的是,他的眼睛被车窗玻璃刺伤,彻底失明。宋家父母在昏天暗地中接到眼角膜捐赠的消息,对方是一位胃癌晚期患者。
“那是我妈妈,她一生为慈善事业奔波,爱天底下所有孤苦伶仃的孩子,唯独不爱我。即便生命走到尽头,也不忘做出贡献。外婆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事,气疯了,手术那天她大闹医院,向宋家索要一笔巨款。
当时的宋西楼还躺在手术台上,若再出差错,或许就永远与光明绝缘。
宋家父母妥协了,媒体大肆报道,老太太拿着钱灰溜溜地回了南遥,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门见人。我半夜听见她坐在床头哭,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后来她拿出那笔钱,说这是我妈寄回来的,让我去念A城最好的京林私立学校。
她还说,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这孩子让人看着烦。
缚在每个人身上沉重的壳,何时能摘下?宋西楼对宋霖的死始终放不下,外婆这些年愧对于他,也不得解脱。
当年的报道虽采用的是匿名,而我对号入座,也能猜到里面说的宋家是指哪户人家。我知道一切,却选择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和宋西楼谈一场梦寐以求的恋爱,又提心吊胆害怕下一刻往事被揭开,旧伤疤暴露在日光下。
日夜欢喜,不得安宁,不知何时就分开。
我把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到耳边,问那边的人:“宋西楼,你都听到了吧?”
只有沉默的呼吸和遥远的汽笛声回应,我能想象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蹙眉的样子,瞳中映着流转的霓虹,炫然如烟火,却很快灰暗。
4年陪伴,如命运慈悲施舍。我和他一起在山顶看日出的清晨,一起在浮生书店度过的午后,一起牵手散步的日暮黄昏。我模仿他的笔迹在稿纸上画灯塔,他在树下睡觉的样子,记下他每次面瘫着张脸讲的笑话,每天认真地说早安、午安、晚安。
可现在,只能到这里了。
“我们分手吧。”
—《我有所爱,隔山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