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是我邻居家的女孩,比我晚两月爬出娘胎。
不知从哪辈子算起,我爹比小芳爹小了一辈,于是,小芳见了我爹,喊大哥;见了我娘,喊大姐。我爹娘便令我喊她“小孃孃”──在我居住的南通城里,人们是很讲究辈分的。
大了,瞅着嫣儿吧唧的小芳,我不喊“小孃孃”,喊“小芳侯,你个黄毛丫头!”
爹娘怪我辱了辈分,志同道合地将我放倒,顷刻间我被打得哇哇乱叫。
以后,嘴上服软,心里梗气,四瞅无人,就拍手跺脚地冲她唱:丑八怪,没人爱,嫁个驼子去捡菜……

唱完了,站一边咧着嘴刻毒地笑。小芳用手去捂脸,指缝里渗出一滴滴水珠,两只瘦肩膀随着她的抽泣一耸一耸的。小芳的哭和笑,永远无声,分贝为零。
上学后,小芳攒的一些铅角子总朝书摊上扔。我俩守一堆书画,读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说,你瞅着吧,往后咱也当作家。当了作家,先写你个小芳侯。
她红了脸,美气得小鼻子小眼睛可劲儿扎堆。小芳笑起来,满口的小牙可白可齐整啦。

我高中毕业“自愿”去农村插队了,临行前一天,小芳才赶了过来。看着我刚办好的农村户口本,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忙用手去捂脸。半晌才字脉不清地说“……呜,要受苦啦……伤心……”。
我去农村后,小芳也顶替她娘进了街道绣花厂……瞅见我被罩上、枕巾上那些鲜活水灵的红花绿草,知青楼的插友问是谁绣的,我说小芳呗。又问小芳是谁呀,我当然不好意思说是“小孃孃”,就说,一个小妮子呗。于是,插友们双眼发绿,齐声欢呼:哇塞,花姑娘的干活!
春节从农村回家,见到小芳,我愣了。她的脸上桃红李白,杏眼神飞,标致的身段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恰似一篇韵味十足的散文。我俩在她睡觉的小屋里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半夜闲话,一直说到半夜鸡叫。她爹起床撒尿,冲着小屋非常深沉地连连咳嗽……
又一个春节,小芳憔悴了许多。说家里为她提了门亲,那人是排长,将来能带家属的……
我说,往后你可享大福了,不像我,还是一个粪花子。小芳低着头,耸着肩,捂脸的手半天也不放下来。我还想说点啥,院子里,她爹又恰到好处地大声咳嗽。
再一个春节,我回到家,天色已暗。爹娘出去串门了,家里空落落的。我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呆坐着愣神,小芳来了。
小芳锅里灶里地给我做好饭,就站一边,翻那本当年唯一的长篇小说《艳阳天》。翻着翻着,小芳的脸蓦地红了。
小芳说:“昨夜我梦见你让我叫你哥哥,我偏说你是我侄子,你就用手挠我的痒痒,我都笑醒了……”。不知为什么,叙述的过程中,小芳总是没来由地泪水不断。
我说,梦是反的,咋讲你也是我孃孃呢,这是辈分,铁定的。
小芳手里的书“吧嗒”掉地上了,她弯腰捡起,放回原处。她说,你胃不好,以后不要喝冷水。她又说,那我走了。小芳稍停片刻,便往外走去……
这期间,我一直坐在灯影照不到的角落里。其实,小芳再多停留一分钟,我没准会上前拥着她说,小芳侯你个黄毛丫头,咱俩,咋梦到一块儿去了?

娘后来告诉我,小芳是正月初二出嫁的,那天飘着雪花。她跟着“小姑夫”在雪中一走一歪。身后,“小姑夫”的一群小兄弟笑着、唱着,顶着雪花,紧跟紧随。
娘还说,小芳雪中出嫁时,脖子梗着,肩膀耸着,还双手捂着个脸──娘强调说,你小孃孃那是喜心啊,嫁了个当官的,搁谁谁不喜啊!
娘津津乐道地叙述这些时,我的鼻腔一阵阵地酸涩潮润。我一边对娘强作欢颜,一边转过身轻轻擦掉了泪水。
窗外,寒风呼啸,满目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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