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问我你看过的最好看的风景是什么。
我当时告诉他，最好看的风景永远是下一个。
然后背起破烂的书箱，再给那瘦驴一鞭子，让它跑出一骑绝尘的感觉。
装逼极了。
2.
初三日，我牵着瘦驴到了一处小镇。
经过十天的野外生活，我在干粮吃完的第二天终于又见了人烟。我赶紧在街边找了个空地，摆好书箱支起竹幡开始卖字代笔。这游学路走来，我一直以此为生。
或许是我运气不好，挨到了日暮也没有进账。饿的头昏眼花的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考虑要不要把驴卖掉。
唉，还是别卖了。除了书，也就这老伙计这么久地跟着我。再忍一天吧。
我牵着驴沿街慢慢走着。走到一处打烊的小客栈门口，一阵饭菜香让我走不动了。
正当我蹲在门边，纠结于是否去敲门化缘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一盆水泼了出来。
咦，味道不对啊？卧槽，这好像是刷锅水……
我顿时怒不可遏，吃不起我闻闻味儿至于这么泼我么。我虽然是个穷书生，但是也是读过圣贤书、有尊严的。
我一转头，便看到了这辈子最美的风景。
我看得呆了，而她却急急的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看我不说话，她说道，为了表示歉意，我请你吃饭吧。
好。
等得就是这句话。
3.
我打了个饱嗝，看着三个比我脸还干净的大碗，有点尴尬。
她噗嗤一笑，说道: “没什么没什么，一会你去伙计洗澡的地方洗个澡吧，不能让斯文扫地不是。”
我感激的看着她，问她: “老板娘，你还招人吗？”
她意外的看了我一眼，“你不是去游学吗？不过客栈除了我就是一个厨子一个帮工，倒是需要人手。”
游个屁，再游我就饿死了。当然，这个原因我并没有说出来。我说道: “我走了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风景，这里是唯一让我感到美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朱唇轻启，“荒山野岭的一点也不美。”
我脸皮微微一红，说道: “我想体验一下生活，不能做五谷不分的腐儒。”
她微微一笑，不说话看着我。
“虽然我是向着远方的浪子，但是走了这么久我想停下歇一歇。”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好吧我没钱吃饭了再走就饿死了。”
4.
就这么简单，我留了下来。
因为我写得一手漂亮字，我在跑堂之余还兼任账房先生。这一天忙是忙了点，但是能吃饱穿暖有地方住有工钱，对我来说就甘之如醴了。
除了老板娘，晚上只有我住在店里。有时候打烊了我们会在一起烫点小酒闲聊一会儿。我渐渐发现，老板娘的见识谈吐不像一个村姑，倒像是我曾在大城里见过的老儒们。每每我问她是哪里人，她都非常粗暴地将话题岔过去。
肯定有问题。
几个月日子如流水。
有天晚上算完账，老板娘很高兴，说道: “行啊，今天收成不错，来我请你喝点好东西。”
老板娘人真不错，每次喝酒都不用我请。我这么想着，轻车熟路地去厨房拿了点小菜。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搬出了一坛酒。我打开酒坛，立时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出来。
“这是什么，这是酒吗？”
“今天给你尝尝梨花春，我家乡的好酒。”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眨啊眨，“你不会是不能喝吧？”
“笑话，我堂堂七尺男儿，还会怕这玩意？”我长笑一声，倒满一碗，一饮而尽。
看着她惊讶的神情，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因为如果说话我没准就吐出来了。
这什么玩意这他妈辣。
“没看出来啊，小伙子挺厉害啊。”
我还是微微一笑，没说话。
她见我没说话，便给自己倒满一碗，说，“我也不跟你客套，自己能喝多少倒多少吧。”
自己倒……我翻了翻白眼，硬着头皮又倒了一碗。
三碗过后，我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透过微浊的灯火，老板娘的双靥红晕如花，娇艳的不可方物。
“老板娘，你家是哪的啊。”
“京城。”
“京城啊，好地方呀。”
“好什么啊。”
“有千种粟，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
“这不是书里有的吗？”
“哈哈，当然不是了。我满腹经纶，不还是在你这打工。”
“也对哦。不过你确实不像一般人。”
“嗯？”
“我来这一年多了，也就跟你能聊到一起去了。你别说，跟你聊天还挺有趣的。”
“还有呢，再夸夸我。”
“你还比别人抠。”
“哦。”
“……”
“老板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
老板娘狡黠一笑，“你猜，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一碗接一碗，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发生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5.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之后头疼得好像要爆炸一样。胃很难受，想吐却吐不出来，或者说，是没东西吐了。
我强撑着起来，老板娘看到我后冷哼一声，嘲讽我说道: “没有量还这么喝。躺着吧，不差这一天。”
这次我实在是没法回嘴了，只好安安静静躺回床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听到了大堂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这里的另一个帮工小栗子慌慌张张推开门进来，一进门就大声道: “李大哥，快去看看吧，有人闹事了！”
我头疼欲裂，没好气地问道: “谁啊，什么事啊？”
小栗子年纪小，有点事就慌了神。他一看我没动，赶紧一边过来拉我起来，一边说道: “镇上的马婆子收了对街二大娘的礼，来给她侄子说媒来了。老板娘不同意，然后马婆子就说……”
“那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我的头疼一下子就好了，娘的，敢欺负我的老板娘？
到了大堂，平时稀稀落落的街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马婆子这时候已经站在客栈门口，大声说道: “……一个外地户，有人家看上你就烧高香吧，谁知道以前是不是出去卖的，还在这装清高，指不定偷哪家汉子呢……”
老板娘脸涨得通红站在大堂，紧咬嘴唇浑身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直接抄起一条长凳向着她扔了过去。可惜我昨天喝的太多，长凳的作用仅仅变成了吸引大家目光。
看我从内堂出来，马婆子大声道: “含鸟猢狲！你又是哪个？指不定就是这破落户养的野汉子吧！”
我冷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褶子！上个月你在东街大闹了一场，你就当都怕你了，不过是左右给你老蹄子脸面，别给脸不要，放屁辣臊！”
马婆子一愣，显然没想到竟然还有对手: “你这小猢狲知道什么！”
我说道: “你这老杀材，去镇上打听打听，你拉的媒哪个不是三天就黄？别人尊你一声，我却不怕你这老婊。”
马婆子听我这两句说中了她心病，喝道: “含鸟猢狲！小心老婆子大耳刮子打你！你这外乡人……”
“外乡人怎么了，镇上这么多外乡人，就你还真当这些家怕你呢，不过是不跟狗一样的东西一般见识！狗屁本事没有还在这里舔着老脸拿大， 我也替你羞！”我渐渐忘记了头疼，也忘记了圣贤书和君子意。
大家这回瞅马婆子的眼神由警惧变得戏谑了。这马婆子心中还气忿不过，强自道:“好贼狗，你跟这淫妇一起……”
我把大家动作看在眼里，赶紧道: “大家散了吧，横竖与你们无干。让我乘着抓住了理，哼哼。”
这马婆子平时仗着年纪大不要脸作威作福惯了，猛然间碰到我这么个对手，只好悻悻然败下阵来。看马婆子认输，人群便“哄”一下散了。不过倒是还有两个留在了客栈吃饭，这也算做宣传了。
老板娘走过来，脸还是红红的，憋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 “你还头疼吗？”
“不疼了，没事下次再来闹事我还骂她，毕竟小说看得多……”咦，怎么我说着说着老板娘他们开始晃了起来？
“你快回去躺着吧。”看出我的异样，老板娘关心道。
小栗子满脸崇拜地看着我，扶着我向后堂走去。刚掀起帘子，老板娘从后面叫住了我。
“谢谢。”
我勉强一笑，说道: “没事，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哪怕孔老夫子来了也不行。
6.
又是半年过去了。
这天刚开门，店里来了两个一身劲装的中年汉子。一人留着络腮胡子，一人长着一对招风耳，都拿着刀，“啪啪”的拍在桌子上。“小二随便来四个菜。”
“好嘞，”我高声答应着。今天老板娘去镇子另一头集市上买胭脂水粉了，就我一人照顾店。这简直就是剥削劳动阶级。
“哎，小兄弟，问你个事。”
“您说您说，”我一边陪着笑一边给这两人倒着茶。
“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个漂亮女子。大概长这样。”招风耳说着打开一张纸。
我一开始没抬头，笑道: “漂亮姑娘这还真没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集市还三个月才有一次。不过要是说好看的我们老……”我抬起头，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张赫然是老板娘的画像。
“老什么啊小兄弟。”
“哦哦，在我老家有好多漂亮姑娘。”
“谁问你老家了？好了，见过这个人吗？”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这么漂亮我只要见过就肯定有印象。”
“那你下去吧。”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想着，这两人看来都不好惹，莫不是老板娘在外面被某个衙内看上了？我吩咐后厨做着菜，急急忙忙去了集市。
结果还是岔开了。
等我又回来的时候两边已经对峙上了，店里一片狼藉。我怒道: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公然行凶？赶紧离开，要不我就报官了！”
老板娘冷着脸，一言不发。
那络腮胡子说: “小姐，你要是不走的话那我们就冒犯了。”
听了这话，我不禁更怒，但是还没开口，只看左边那个人身形一晃，下一刻我就起飞了。
这次是真的飞了起来，重重的摔在门外。
然后我听到老板娘的惊呼，以及片刻便响起的打斗声。我忍着痛爬起来，向屋内望去。我头一次知道，老板娘竟然会武功。而且好像武功还不低，对上这两个人竟然一时间不落下风。
招风耳一边打一边说: “小姐，你不要为难我们兄弟俩，你就快点跟我们回去吧。”
老板娘还是一言不发。
招风耳和络腮胡对视一眼，手默默上加劲，虚晃两招，竟然将老板娘手中三尺秋水劈飞。
我暗道不好，脑袋一热，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挡在老板娘身前，刀风呼啸，然后我就没了意识。
7.
好疼。
我死了吗？
不对，死了怎么会疼。
我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老板娘娇艳的脸庞。不过此刻却是满面愁容。
“你醒了！太好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难不难受……”
“等等等等，大姐我本来没事你这么一吵我倒觉得要死了。”
“我怎么挨一刀没事？”
她说，其实那招风耳用的是刀背，只是想打晕我带回去。你这一挡，我抽出匕首用命把他们逼走了。
她吞吞吐吐地道: “你一个书生，当时怎么……”
我定定地瞅着她，一会儿，说道: “你要是被抓走了，谁给我开工钱。”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张破嘴怎么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呢。
她低头轻轻道: “你好好养着吧，算工伤。”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却躲开了我的目光，起身走出了房间。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她的眼神可真难猜。
8.
之后两个月是在尴尬中度过的，其实我觉得或许只有我尴尬。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大地开始震动。
店外整整齐齐的排着三队十八骑。前面一匹血红色骏马，高傲的昂着头，打了一个响鼻，喷了我一脸吐沫。
老子早晚烤了你。
老板娘跑了出来，懦懦地说，“爹，我……”
血红色骏马之上的男子一摆手，轻轻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六皇子，但是没想到你这么烦他，竟然死都不愿意嫁给她。”
“爹，我只是……”
那男子截道，“你不用说了，我跟皇上说了，不嫁就不嫁，不用受他们皇家的气也好。算了，孤王的女儿嫁人，还用得着男人养？”
孤王？这难道是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我震惊的看着这个眼中满是父爱的男子，实在不能把他和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异姓王联系起来。
“真的？”老板娘不敢置信，“谢谢爹！”
听到这里，我脑子突然一热，大声说道: “老板娘，我一直想对你说三个……”
“小晚！义父同意我们的事了！”但是我还没说完，一个更响亮更激动的声音响起。那队骑士中，有一人飞快的下马，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老板娘。
男的高大俊郎，女的如花似玉，啧啧啧，真是配啊。诶，老板娘这时候你还转头看我这个小跑堂干什么？
嗯？刚才这男的叫她什么来着，小晚？
真好听。
老板娘的父亲到现在才第一次转头看向我，淡淡说: “我听说你替小晚挡一刀，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什么都可以么？”
“对。”
什么都行，嘿，这才是异姓王嘛。
“好，”我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这时也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气，说，“我想中明年的状元。”
然后我转过脸对老板娘笑道: “刚才我说，我一直想对你说的三个字是……”
老板娘偏过头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嗨，你放心，我怎么会让你为难。
“……涨工钱。”
9.
“好啦，今天故事就讲到这儿。”
“李叔，你净扯淡。你说你认识王爷的女儿，你还见过王爷；马上要中状元了最后你殿试没去，放了皇上的鸽子？我咋这不信嘞！”
我微微一笑，拔开葫芦，喝了一口酒。
“李叔，你这么大岁数还这么喝酒，对身体不好的。这是啥酒啊，闻着这么大味儿。”
摸了摸小孩的头，我轻声说道，梨花春。
“李叔你净说这些我没听过的。诶，李叔，你说你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路，最好看的风景是什么？”
最好看的风景啊，当然是下一个。我笑着说。
傻逼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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