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童年的路（二）：在黄昏的小路上奔跑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中，有一些镜头令我印象深刻：长大成人的苏明玉每次回到老屋，从她走进那条窄巷开始，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迷茫、复杂，镜头总会穿插交织着十八岁的少女苏明玉的画面，令观众理解成年后的她仍然无法与少时的创伤和痛苦和解，纠缠于曾经极度需要却无法得到的对亲情的渴求。电视剧大结局中，大年三十晚上明玉四处寻找得阿兹海默症走失的父亲，父女终于在窄巷相遇，父亲为她买了多年前她需要却得不到的习题册，看到失忆的父亲内心深藏的爱，明玉哭出了多年的委屈，内心终于得到了治愈，与父亲牵手回家。那个小巷中父女携手、明玉痛哭的画面，赚得了包括我在内许多观众的眼泪。

穿越童年的路（二）：在黄昏的小路上奔跑

我们一生中可以奋不顾身、绝不回头地往前冲，但只要踏入旧时街巷，就无法不唤起内心深处最柔软细腻的部分。曾在创文的文字营看到布赫纳的这句话，最能准确地描述此种情形：“某些方面来说，过去已死也过去，永远不会再重复，完全结束了。但是另外一方面来说，它又并非完全过去，至少还没有和我们结束。我们所认识过的人，所见过的地方，曾发生过的事，无论我们喜欢与否，全在我们里面的某个地方活着、呼吸着。而且有时候，也无需太多就可把片段召回表面。”

知道过去仍然存在，并且被上帝细心地安放在某处，真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情。而回到那个地方，就是“解锁”过去的秘笈。因此旧地重游，往往最能让人感时伤怀；近乡情怯，怕的大概也不只是旁人，还有招魂归来或哭泣忧郁、或愤怒恐惧的内在的自己。

从我家到学校，除了大路以外，还有一条窄巷，因为大路的存在，我们自然而然称她为“小路”。大路好走，但是距离有点绕远；小路很窄，没有路灯，晚上有点可怕，却是一条捷径。

在大路中不会遇到的危险，在小路中会时常遇到。比如路上会被狗追，会遇到小流氓要钱，小路中间有个公共厕所，我们见到过被扔在坑中已经死去的浑身乌黑的婴儿……走小路是上学快迟到和放学在外玩太久得赶紧回家时的选择，牺牲一些安全性，但也充满了冒险的刺激。有一次，我在小路上遇见了一个陌生男人，他向我打听地区医院怎么走，我热情地给他指明了方向，结果，这个叔叔低下头来示意我凑上耳朵，神秘地问：“小朋友，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不知哪来的机智和力量我如受惊的兔子般拔腿窜出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了家。气喘吁吁地跟父母讲了遇到怪蜀黍的事，那晚家里的日光灯管该换了，灯光昏暗又时而一闪，很少一起听我讲话的父母脸色惨白严肃地坐在一起听我说话，脸上变幻着从担忧到震惊到完蛋了到突然释放喜形于色，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故事讲得精彩。之后爸爸应该有一段关于安全和早点回家的训话，但我已记不得了，只有他们当时的表情至今森森地印在脑海中。

小路也有许多大路体会不到的乐趣。每天上午小路会变成一个自由市场，早上上学时小路还很冷清，到了中午放学，不知哪里来的小商贩们已搭起了高高的架子，占领了小路的两侧。他们主要售卖的是衣服，也有一些小零食、贴画、项链耳环等小饰品，后来陕西的凉皮开始进军小城，小路也会支起凉皮摊，但为吃不惯辣椒和冷食的山西人更改了口味——“炒凉皮”这个变种由此产生，成了回家路上饥肠辘辘时最大的诱惑。穿行在摊贩中间上下学的小学生，有时候会被临时拉去当临时模特，以方便顾客了解上身的效果。若是今天，这样的混乱环境可能更令父母焦虑，但那时，似乎没有听过哪个孩子丢了的事情。这个自由市场的出现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稀少的福利，常听说哪个孩子在市场撤摊后捡到钱的故事，虽然我从来没有捡到过，但我知道有一个同学因为捡到过一元钱，从此决定每天上学时都不再抬头看路，而是低头找钱，幸好那时候汽车不多！

那时候，我更喜欢走小路，即使是遭遇了变态蜀黍以后，我也依然喜欢走小路，特别是到小学高年级以后，我不再喜欢每天去大路探访固定的站点，而是喜欢充满动感和变化的小路。小路似乎充满了危险，却又每天都充满了新鲜，踏上小路，你不知道在穿行途中会遇上什么人，发生什么怪事。就连小路的杂货铺都跟大路的商店不一样，大路的商店永远都摆着一样的东西，小路的杂货铺会定期更新不同的明星贴画，有时候是翁美玲，有时候是叶倩文……小路还帮我更深刻地了解到成人世界的硬通货——钱的重要性！路边的小商贩和顾客在不断地讨价还价，兜里有钱就可以换来最新款的贴画和小浣熊干脆面。小路让我看到成人世界的一角：混乱、新奇、又充满危险……

但是，只要我跑得够快，就能脱离危险！

记忆中的我总是排着队唱着歌、开心地游走在大路上，时常奔跑在黄昏时候的小路上——躲开了小流氓、追我的狗和变态的蜀黍。小路像是我野外生存的第一个试验场，如同初生的动物不能永远居于安全的洞穴，终究需得出去觅食，而觅食之前，第一步就是学会从危险中逃跑。

去年我回到家乡，家乡建起了许多新修的宽敞大马路，曾经繁华体面的大路变得陈旧破落，面目全非；而小路，连面目全非都算不上，在拆迁和改建的过程中，她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在另一重意义上，小路还活着，它存在于我或当年的同路人心中的某个角落，带着我的欢笑、恐惧、盼望……等待我们从回忆中将她解除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