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想了!别再想了!”陈成忍不住睁开眼睛,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小声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在哪里,立刻抱歉地望了望四下。
禅堂内静悄悄,所有人都盘腿闭眼静坐着,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他又朝前方的法座望了望,正与尊者的目光相遇,但那目光里满是平静祥和,充满了慈悲与理解,于是他的心也平静下来,又继续闭上眼睛观察着身心实相。
可是,几秒钟后,脑中的念头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出。他忽然想起尊者的话,不要压制念头,让一切自然生灭,你只要觉察它们。于是这一次,他不再压制,就让那段回忆又在脑中像电影一样地播放。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两年前的那天,陈成坐在自己的房间内,同样用手拍着脑袋,焦躁地自言自语。那时,他已经被强迫症折磨得要发疯了。
可是,无论他如何拍脑袋,那些思虑仍然一遍一遍地在他脑中反复盘旋不去,就像一群苍蝇围着一块腐肉嘤嘤嗡嗡地盘旋。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露出难受的神色。
“怎么办啊?”他想,“看来我必须当机立断了!”
这时手机闹钟想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下,知道跟兰艳约会的时间快到了。他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他在镜子上看见一张憔悴的脸。
街道上车来车往,喇叭声此起彼伏。陈成对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还在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跟兰艳说这个事。他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孩,而她对他似乎也有意。她对他的条件都算满意,只是还不知道他有强迫症。
“可是,她迟早会知道的。”陈成想。“我还是提早告诉她吧。”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陈成要到对面的公交站坐5路公交前往时代广场。对面亮着红灯,他站在路边等着。
忽然,他想起刚才出门太匆忙,房门好像没有锁。可是,他又觉得应该是顺手锁上的。但是,万一没锁呢?万一……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不断出现,他的担忧也越来越严重。于是,他转身朝家走去。
当他看见家门好好地关着时,不禁苦笑了一下,又转身朝十字路口走去。
绿灯亮了,他迈开步子朝人行横道走去。忽然,脑中那个念头又冒出来:“门真的锁了吗?”
“锁了,当然锁了,我已经检查过了!”他对自己说。
“可是,你并没有上前抓住门把手试一下啊!也许只是虚掩着呢?”
“胡说!你这该死的强迫症!”
“但是万一……”
最后,他再一次跑回家,仔细地检查了门,确实锁得牢牢的。这一次,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水笔,在手掌上写着:“门已锁,确认无疑!”
他看了看时间,快迟到了,于是决定不再坐公交,拿手机打了个快车。
坐在一辆银色的小车后座,陈成闭着眼,为自己的毛病烦恼不已。他又想到马上来临的约会,想到那个漂亮的女孩。他很喜欢她。可是,该怎么跟她说呢?她会有什么反应呢?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这天早上,他已经向公司经理提交了辞呈,因为他的病症已经使他没法正常工作了。
经理很同情地望着他说:“很可惜啊,你的销售业绩一直不错,有可能再过一年就提升你当销售主管呢。”
“谢谢经理抬爱,但是我这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这几天连续失眠。”
“医院里没法治吗?”
“没办法,医生给我开了很多药,但那都是些抑制脑神经的药,吃久了脑子会变迟钝的。”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在网上看见有成功治好强迫症的人在西安开课治疗,说半年可以治好,我就报了名。”
“好,那祝你早日康复!”
小车在时代广场停下,陈成用手机确认订单完成,给司机一个好评后,便朝广场的音乐喷泉走去。
这时已经是日暮,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音乐喷泉已经在随着播放的歌曲音调喷射出各种形态,那些雾气一样的水珠在五彩的灯光下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陈成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拿手机拨兰艳的号码。突然他一抬眼,看见兰艳的粉红色身影就在喷泉旁,不过号码已经拨出去了。
“喂,你怎么还没到?”那个粉红色身影拿起手机抱怨地说。
“到了,到了,我在你身后了!”陈成边走边气喘吁吁地说。
兰艳转过身,一脸不快地望着陈成。
“抱歉,我迟到了!你一定饿了吧,我们进餐厅吧!”陈成说。
他们在一家牛排自助餐厅内坐下,各点了一份西式牛排。服务员登记后离开。他们便拿了餐盘,去自助区打了些水果和饮料,回到桌前坐下。
“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迟到吗?”兰艳一边用叉子叉着切成小块的苹果吃,一边问。
“呃,这个……”陈成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直说嘛!”兰艳催促道,有些不耐烦。
“我走到半路以为门没锁,两次跑回家确认。”陈成终于说。
“两次?你在开玩笑吗?”兰艳的眉头皱起来。
“没有,”陈成有些急了,说,“是真的,你看我手上的字,这是我第二次检查门锁时写的。”
他把手掌伸给兰艳看,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汗水浸乱,但还可以辨别出来是“门已锁,确认无疑!”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兰艳狐疑地望着他问。
陈成叹了口气,咬咬牙说:“是的,我有强迫症。”
“你没搞错吧?你为什么不早说?”兰艳有些生气地说。
“我……因为我喜欢你,怕你知道了就不跟我交往了,我想你多了解我,我还有别的优点……”
“那你现在怎么就肯说了呢?”
“我想纸总包不住火的,我们已经认识几个月,如果要进一步发展关系,你迟早得知道的,所以……”
兰艳低着头,用吸管吸着杯子里的橙汁。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这病医院治得好吗?”
“治不好……”陈成说,“所以我今天早上向公司提交了辞呈,打算去外地找有经验的人看看。”
“什么?你已经辞职了?月薪八千元的工作你都辞了?!”兰艳睁大眼睛说。
“没办法,我的病已经使我没法正常工作下去了。”陈成低头说。
“你欺骗了我……”兰艳有些生气地说,“你浪费了我的时间!”
“抱歉,我是因为喜欢你……”
“别说了!我想我们的关系可以结束了。”兰艳冷冷地说。
陈成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所以,这顿饭算我们的告别餐吧!”
“抱歉,我还有别的事,不能继续跟你浪费时间了。”兰艳说着站起身,提起手提包,快步走出餐厅。
服务员端上来两份牛排,餐盖一打开,两个铁盘上的牛排嗞嗞地冒着热气。
“好吧,两份我全吃了!明天就离开这鬼地方!”陈成一边想着,一边拿起刀叉切割起牛排。
禅堂里忽然有人咳嗽了一下,陈成的思绪被打断,他又睁开了眼,看见前方一侧的僧侣们像一尊尊佛像一样坐着不动,而他和其他一些来这里学习和体验禅修的世俗人则在后方的一角静坐着,偶尔有人忍不住咳嗽出声音。
真有趣,刚才想起牛排时,陈成竟然忍不住咽口水了。他在心里笑了笑,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因为在这个南传佛教的寺庙里,所有人一天只吃一顿饭。虽然饭菜很丰盛,出去化缘时也有肉吃——因为南传佛教遵守佛陀最初的教导,只能托钵化缘,施主给什么你就吃什么,对食物没有挑剔的权利,这样才是舍离。可是毕竟一天只吃一顿啊!而且,一整天里所有人都在认真修行,连走路都是有觉知地行禅,谈话也是尽量小声进行,很少谈论闲杂的话。在这种氛围下,世俗人的定力不足,欲望难免在压制中有反弹的危险。
陈成又开始闭上眼睛,于是,过往的回忆又快速在他脑中涌现。
在西安,陈成和一些从别处来的强迫症患者被安排在一座租下来的公寓里,男女各一间。大家一见面就开始互相交流,由于同病相怜,彼此谈起来都挺投机。
“真希望这次能治好这个病啊,否则万把块钱就白花了!”一个瘦高个的男人说。
“是啊,我试过很多办法了,都没有用,但愿这回有效,听说这次开课的李老师自己曾经就是强迫症患者,我想他既然是过来人,应该是有经验的吧。”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她看起来挺年轻,大概三十五岁上下,长相也不错。
“你们吃药吗?”另一个人问。
“吃的,不吃不行啊,有时脑袋想得要发疯!”又一个人回答。
不久,他们口中的李老师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也有些瘦,但面色温和,眼睛很有神。
“感谢大家的信任,感谢你们从各地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李老师说道,“我过去也是强迫症患者,受这个病困扰很多年,因此也研究了这个病很多年。你们都知道,医院的医生都没法治这个病,因为他们没得过这个病,只会向我们谈论一些理论,然后叫我们吃药,可是这药吃多了,对人的副作用也大,脑袋会越来越迟钝,甚至有些人吃成了傻子,有没有?”
“有的,有的,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就越来越傻了。”那个短发女人愉快地说,她的眼睛里放着光,似乎非常欣赏眼前的老师。
“是啊,”李老师也用欣赏的眼光望着她说,“所以,我后来就自己想办法调养,慢慢地,这病就痊愈了。因此我就想把自己的经验分享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以后你们轮流每隔一周来找我一次,我住在对面那栋楼,我会单独和你们中的每一位交流两小时,进行开导。另外,每周我会和大家一起进行一次一个小时的静坐修行,我教大家内观,这是南传佛教里流传下来的修行法门,可以帮助到大家。当然,我现在只够资格教你们观呼吸法门,修习定力。如果要学正宗纯净的内观法,以后有机会你们可以在南禅寺内观报名网上报名,上面有全国各地的正规内观中心的报名方式。”
“好啊,好啊!”那个女人又开心地叫道。
李老师莞尔一笑,接着说:“那我们明天就开始一次静坐吧。”
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大家在李老师的带领下,开始学习静坐。然而,陈成发现这方法太难了,要想坐着什么也不做,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的进出上,真的是太难了。脑中的念头想法一个接一个,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呼吸。静坐后,陈成问过其他人,他们的感受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能够坚持观察呼吸十秒钟以上。大家都抱怨这个方法一点用也没有,不过既然钱交了,也没别的办法,就坚持试下去吧。
跟李老师一周一次的一对一两小时面谈也在进行着,可是陈成还是觉得没有什么效果。但是,没有别的方法,那就继续坚持下去吧。
然而三个月后的一天,发生的一件事让课程无法持续下去了。原来是那位短发女人跟李老师好上了,而李老师是个有家室的人,他妻子知道后立刻与他闹得不可开交。
于是那天晚上,李老师沮丧地跟大家说:“各位,看来课程没法继续进行下去了,但是我已经把方法和该说的道理都跟你们说了。这个病其实主要还是要看自己,要自己想办法了解自己的心。内观方面,你们自己去找正规的内观中心学习吧,我所知道的只是个皮毛而已。祝愿大家早日康复!”
这样一来,大家就彼此各奔东西了,而陈成报名到了福建南禅寺学习李老师所谓的正宗的内观。他惊讶地发现,这正规的内观中心,不仅课程免费,甚至连食宿也是免费的。想到李老师从这里免费学习,却那么高价地向别人收费,陈成不禁在心里对李老师的人品有些不屑,再说他还出轨了呢。
钟声响起,上午禅坐的时间结束。陈成和寺庙的僧侣以及所有来学习的人都站起来,大家默不作声地走出禅堂。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各自被分派了一些劳动事务,陈成被安排洒扫庭院。
他拿着扫把,轻轻地扫着地面上的落叶与灰尘。其实地面很干净,可是,每天的打扫还是必需的。
阳光和煦,鸟儿在树上欢快地啼鸣着。僧侣们赤着脚从庭院走过,好像一片祥云飘过,悄然无声。这个坐落在泰国乌隆他尼城郊的森林佛教道场弥漫着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息。
陈成一边打扫着地面,一边感叹地想:“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感谢那个李老师,虽然他没治好我的强迫症,但正是因为他的一句话,使我接触到内观,走上了一条探索心灵的道路。”
他想起自己在南禅寺第一次参加内观十日课程的经历,那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虽然那是难熬的十天,可是熬过之后,他确实感到内心轻松了很多。虽然他的强迫症仍然还在,可是他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解决方法。他知道要真正了解自己的心,了解那无意识中的恐惧的根源,才能真正放下那些强迫的念头。内观为他指明了一条路,但这是一条需要长期走下去的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它,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样的,心理上的疾病也是长期积压的结果,要治好它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就朝这条路走下去吧。”那次课程最后一天,他私下向助理老师请教后,老师这样对他说,“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应该已经从晚上的开示录音中了解,这一条道路并不只解决你的心理疾病,更是一条彻底净化心灵,解除你心灵中所有烦恼痛苦的道路。”
陈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病痛原来是上天的安排,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指引,正是这病痛使自己走上了心灵觉醒的道路,开始从世俗的名利物欲中超脱出来。
在那次课程里,他结识了一位去过泰国佛教寺庙禅修过的赵师兄,之后便有了新的缘份,来到眼前这个每天都在用功修行的南传佛教寺庙。
“陈成,再过几天就出关了,你有什么打算?”赵师兄已经完成了分派他的劳动,来到陈成旁边问道。
“我没什么打算,直接回国吧。”陈成说。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享受一下各种美味?”赵师兄挤着眼睛笑着说,“我都给自己打算好了,出去后要把各种美味尝个遍。这一个月真是把我憋坏了!”
陈成也笑起来,说:“那你这一个月的修行不是白修了?”
“哎,哪里会白修,正法的种子已经在我心里茁壮成长了。但是有些欲望实在放不下,那就慢慢来吧。”
“嗯,慢慢来。”陈成说道,“我也一样,既然还没有出家的心,那就把佛法用到世俗生活中吧。”
“离开前你想向尊者请教问题吗?”
“想。”
“那今晚赶紧问吧。”
那天晚上,尊者坐在法座上,给来学习的人一些时间提问。一个中国人在他座位旁边盘腿坐着,给来提问的中国求法者作翻译。
陈成见一些人已经提问完,便走上前去,跪在尊者面前说:“师父,我长期以来一直有强迫症,头脑老是不停重复地想一些事情,总想万无一失,想完又想,想得筋疲力尽,焦躁不已。这病在接触佛法修行后开始慢慢减轻,但目前还是有些症状,请师父为我指点怎样根除它。”
尊者在听完翻译后,祥和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微笑让陈成的内心如沐春风。尊者平静而缓慢地用泰语说道:
“我将佛陀说的几句谒语送给你,你放在心里常常诵持领悟。这几句偈出自巴利大藏经的《一夜贤者经》,你仔细听好:
“不追忆过去,不寄盼未来;过往已逝去,未来未到来。
“现下所生诸法,随即觉察观照;不羁且不动摇,智者依此修行。”
陈成听完中国师兄的翻译后,心中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感激地伏下身子,向尊者致谢。
禅堂外的钟声响起,一下一下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彻和传播,好像佛陀慈悲智慧的话语一样,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觉醒的力量。
病痛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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