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时，凌若在一个论坛上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插画师了，最近在画一册古典人物组图，用现代的理解加上古典的笔触，把幽怨勾勒得三分入骨，又用了西方插画的配色，充满了冷淡的情调。
工笔画很需要耐心，有时她一低头，已过去三四小时。
除了工作以外，生活陷入一潭死寂，凌若常常觉得，自己漂浮在河上，也许已经被水草缠了手脚，或者被水下的大鱼盯上。她看到自己变成一具尸体，皮肤接近透明，睁着眼睛看世界，顺河流飘流。她仍然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但知觉已经沉入了很深的水底。
于是继续画画，她不在乎挣多少，只要还可以生活，她更倾向于沉浸于自己喜爱的画里。她在画纸上把生活里的伤口都画出来，有时候觉得相比于自己，她更爱这些画。
那伤口有枯枝的形状，曲曲折折中偏偏还带着美感，那伤口是画中人的眼角眉梢，却不一定要见血见泪。那伤口可以是满画布的白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以是一条流向远方的河，永远没有尽头。年龄越大，越无可救药地喜欢红楼梦，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对纯粹的东西有种近乎偏执的热爱。
凌若低下头来面对画纸，可以忘记程嘉辉不在身边，甚至可以忘记他也许被妻子儿子围绕。外面的夜多么黑，灯光璀璨到残忍，当她低下头去，这些都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有时候，她在家里画画，浑然不知程嘉辉已经回来。
他会坐在她身后，等她发现他。有时已经是深夜，他从背后抱住她。看她仿佛从梦中惊醒的样子。
他的嗓音里有熨帖的味道，会给她递过来一杯水。
然后，他们坐在阳台上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会对她讲一点家里的事，比如孩子开玩笑对他讲了什么。但他知道她的心思重，所以只说一点。
从21岁开始，凌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沉寂一阵，她不做事，也不说话，一切降到最简。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画画，连窗帘都不会拉开。
她越深入这感情的内核，越看到荒诞，她未经世事，却怀疑是否这世上所有感情都有荒诞苍凉的一面。他与她相依，却放任她抱守残缺的感情，她不知道他和妻儿欢聚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也许，程嘉辉从未与自己真正在感情上相依。每到夜晚，她都怀疑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自己，他害怕与她分别，却也一并害怕着所有她带来的可能的恶果。他在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时候，丝毫不为她的伤口动容。其实，他在乎的只是她能够陪伴在他身边，为他的感情提供一个容器。
23岁的凌若，和程嘉辉在一起已经7年，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这七年间，世界已经几次沧海桑田。也正因如此，七年也显得太过沉重，这七年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变成她的标签，创造了她的世界，与她一同呼吸。这七年成就了她，也摧毁了她。她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和十六岁时完全不同的人，而七年间，没有一次呼吸和程嘉辉无关，无论愿与不愿，这段爱情已经融进了血肉。
在漫长而寂寞的时光里，白鸽是下学之后可以陪伴她的人。她们从未谋面，凌若从初中开始与笔友白鸽写信，写的尽是些窗外的云，同学口中的言语，教室里白色灯光，还有窗外忽然开了满树却并不好看的粉红色花朵。
笔下有青春里野草汁液般清苦的气息，天上乌云带来的灰白色压迫，家里屋子泛起淡淡的旧黄色，床边磕掉的墙皮长久在时光里露出破洞。是长久，孤寂，且第一次经历的人生，凌若写下那些生活的碎片寄到远处。
白鸽是是家庭里的独生女。江凌若想象白鸽应该有一间每个角落都可以晒到阳光的房间，雪白的墙壁，带着秀美花纹的小床，简单的书桌，一扇明亮的窗子。想到这些，凌若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羡慕，因为那生活离她太远，已经是完全超越想象的存在，甚至连羡慕，或者喜欢这样的感觉都无法感受到。
每月的八角邮票钱，能给她带来一个属于远方的信息。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即使没有某些关系一开始的惊喜，凌若和白鸽却不会因来信内容渐渐平淡而隐匿了音信，从某种层面上说，白鸽是一扇窗子，江凌若透过这扇窗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和自己的世界属于两个层面，白鸽就像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她们在本质上有着某种相似的东西，即使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鸽和她同龄，笔下的语句如同白色云朵飘过浅蓝色天空，工工整整，那样的天空里没有鸟类，没有飞机云弧线，只有透明的风。陈白鸽在那样的生活里，说不清是喜是愁。生活中的一切被打点妥当，被父母保护在身后，白鸽同样会觉得生活中有许多不能讲的话，并非不可告人，只是无人可以倾诉。倒是有时候写在信纸上寄给江凌若，让她觉得更为顺畅。
两个女孩在寂寞的信纸两端写下自己的生活，无非是朋友、学校这样的内容。这样偶尔地写一封信，竟然写了很多年。从信纸到email，方式越来越便捷，感觉上却没有什么变化。
在江凌若大三的时候，和白鸽停止了联系。她开始感觉需要对陈白鸽隐匿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如何解释高中时母亲离开，自己一人辍学打工。不知道怎么解释恋人有自己的家庭，且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事实。并非害怕白鸽指责或者惊讶。只是她能够感到，这样的事情，已经超出了白鸽的理解范围，就像白鸽的生活超过自己的认知范围一样。她开始轻描淡写，写自己在大学开始兼职，写自己和男朋友经常去咖啡厅，写自己喜欢画画，还好得到了男朋友的支持。
那是经过加工处理之后的生活，并非虚假，甚至比陈白鸽的生活更加美好，只是已经失真。不过是撕碎一张图画，又用碎片拼了另一幅画面。
苏喜是江凌若身边唯一一个长久的朋友。
虽然江凌若和苏喜绝非推心置腹的伙伴，但在旁人眼里完全算得上是闺蜜。她们也便默认了彼此这样的身份，而两个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是她们从不言明的秘密。
江凌若很容易察觉到别人身上的危险性。毫无疑问，苏喜是一个带来潜在危险的人。她像一个猎手，会刻意接近丝毫没有兴趣的人，表现真诚和关注，只为了获得某段时期的经济帮助，收到一些礼物，或者是仅仅带来证明自己的谈资。当然，苏喜不会在乎是否辜负其他人的感情。如同猎手为了捕获猎物，让刀刃上沾血也是司空见惯。即使江凌若是局外人，这种碾压也让她心惊胆寒。
和苏喜在一起越久，凌若就越容易想起白鸽。然而，白鸽如同生命中许多过往的人，像一颗玻璃珠滚进了时间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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