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到陈默,我和王老师都有些失神。
王老师一直低头摩挲着茶杯,似乎在想些什么。十几年了,王老师老了很多,从前茂密而乌黑的头发变得稀疏起来,细心地话已经可以找到不少白色的发丝。
“陈默的事儿,我也听说了。小县城嘛,有什么事儿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沉默了一会,王老师有些忧伤地说。
“你没看到同学们发的朋友圈?陈默去世以后,我们班几个同学都发了点纪念他的东西。”
王老师苦笑了一阵,“我其实玩手机玩的并不是很利索,朋友圈看的并不多。”
这次换我沉默着,定定地看着摆在电视柜上我们这届小学毕业生的合影。
顿了顿,王老师才说,“其实,你们毕业以后,就几乎没有人再联系过老师了。”
我把目光从合影上收回来,那上面我和陈默站在一起,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着。我突然想起照毕业照的时候是09年的夏天,天气很热。照完毕业照大家一哄而散,陈默拉着我汗津津的手,请我去五处大院喝冰镇的太钢汽水。那时候的太钢汽水还只有玻璃瓶包装,一块五一瓶。陈默最喜欢喝绿色瓶子柠檬味的那种。
“味道和雪碧一样,还比雪碧便宜!有便宜不赚是傻子!”陈默喝着汽水和我说。
想到这里,我的心理弥漫起一股莫名的哀伤。
王老师说:“陈默这个孩子啊,其实我对他印象不如对你们深刻。他是个普通的孩子,但是很善良。”
我点点头。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妈妈带着他来学校做新生确认的工作。”王老师想了想说,“对,十七年前的事儿了已经是。”
“他妈妈皮肤有些黑,脸颊有些高原红,穿着一只过时的皮鞋。陈默就躲在他妈妈身后,一双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我。”
“是因为他妈妈穷酸,所以还对这么久远的事情映像深刻吗?”
王老师摇摇头,并没有在意我的失礼。她说,“那天陈默一直躲在他妈妈身后,不肯出来和我们这几个做报道的老师说老师好,被他妈妈当着很多家长和老师的面揍了一顿。当时场面很混乱,陈默后面还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在排队,我们几个年轻老师坐在那里有些傻眼.......从来没有见过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打孩子的家长。”
王老师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确实是个善良的孩子。我记得你们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拔河比赛,陈默比较胖,我就安排他在队伍最后稳住队形。”
“对,我也记得很清楚,我们一起把绳子绑在陈默的腰上,让他在拔河的时候尽可能往后仰,这样可以靠着他的体重稳住阵脚。”
王老师笑了笑,“你们拔河的时候,我就站在跟前看着。陈默真的很认真呀,他胳膊抱着绳子一抽一抽的,抽一下儿就吼一声,小脸蛋还憋的通红,很可爱的孩子。”
我能想象到陈默这个胖子在队伍后面傻不拉几努力拉绳子的样子,也笑了笑。
“那场比赛你们赢了还是输了?时间有点久,我忘记了。”王老师问我。
我愣了愣,“我也忘了,老师。”
这时王老师的爱人从卧室里有些不耐烦地走出来,他似乎并不喜欢我们在他家谈论一个死去的人。
我识趣地起身告别。王老师一脸歉意,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和我说:“你别理他,他还叫我把那张合影扔了,说那上面有已经死了的人,放在家里不吉利。”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离开王老师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年的那场拔河比赛。
那场拔河比赛我们输了。陈默很努力地想要稳住阵脚,可惜我们还是输了。陈默拉着绳子努力往后仰的样子在王老师看来确实很可爱,但当时的陈默瞬间就变成了全年级同学的笑话。
“那个死胖子好搞笑啊!”
我记得比赛结束以后其他班同学指着陈默这么说过。
最糟糕的是,班上的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推卸责任。陈默性格老实,所有的黑锅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带着三道杠的班长当着所有人面对陈默说:“都怪你,在最后没有抓好绳子!我们在前面才会晃来晃去!”
陈默很生气。
成年人的世界里面,混的比较差的那个人是没有资格发脾气的。但其实我们早在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所有人联合起来孤立了没有资格发脾气的陈默。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和陈默一起回家, 没有人和陈默一起上学,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常常看到陈默一个人蹲在墙边的花池里看地上的蚂蚁。
我点了一根烟。“当时我是不是也一起孤立陈默了?”我居然突然这么问自己。
“小孩子嘛,应该不懂那么多。”我这么安慰自己。
2.
接到我的电话,陈默的妈妈有些意外,但是语气里面我感觉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陈默的大学同学应该有不少人去看望过她了吧?我这么想。
虽然做好了很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见到陈默妈妈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陈默妈妈脸上的高原红仍然没有褪去,还是一副穷酸的样子。这些年没有见到她,她也一样老了不少。
令我真正吃惊的是她的眼睛。长了这么大,我见过很多女生委屈流泪时红肿的眼睛,唯独没有见到过眼泪已经流干的眼睛。陈默妈妈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干瘪的眼球被细密但很深的皱纹包裹着,坐在她的面前已经感觉不到她的眼睛会聚焦在你面前的任何一个东西上,像是在眼球外面蒙了一层白色的膜,让我产生一种浑浊的阴郁,难以名状。
“你能来,我很高兴。陈默也会很高兴。”陈默妈妈的语气已经很平静。
我依然沉默着,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想,这段时间以来,陈默跳楼身亡的场景一定一遍遍一遍遍在这个母亲的脑海里浮现,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最痛苦的折磨吧?
“陈默跳楼的时候,我在客厅看电视。”陈默妈妈开始自顾自说起来。
“那天晚上陈默心情不错的,真的。到了饭点陈默突然和我说,妈,我想吃一碗河捞面,想吃那种烩菜卤的。”
陈默妈妈的眼神不自觉看向厨房,仿佛时间瞬间倒流到了那天晚上。
“那是那么多天来陈默第一次和我说想要吃什么。我也很高兴,就从邻居家借来了河捞床,叫陈默他爸爸买了些做烩菜用的粉条。陈默爱吃粉条,他喜欢勾芡勾的厚一些。”
“我和他爸爸干劲十足地在厨房里给他做面条,陈默就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电视。”
顿了顿,陈默的妈妈突然说:“就像他上小学的时候那样乖,安安静静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我们把饭做好,然后大口大口吃掉。”
陈默妈妈的语气开始哽咽,但眼睛里仍然干瘪着。
“吃完面,陈默笑着说,真好吃呀。我和他爸爸都很高兴。陈默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我和陈默爸爸在厨房里刷完,陈默爸爸和我说,明天他要去菜市场给儿子买个河捞床。”
陈默妈妈看着我有些讪讪的笑了笑,“家里条件不好,买了河捞床也没地方放,陈默爱吃河捞面,每次想吃就自己跑去邻居家借,然后自己在厨房压面。压一下就嘿咻一声。”
我想象得到他傻不拉几的样子,这家伙就喜欢在这种时候发出奇怪的声音。
“谁知道呢,我们还在说着要买哪家的河捞床,就听见外面'碰!'一声。回头一看,陈默卧室的窗户四仰八叉地开着。”
我点燃一根烟。
“我和他爸爸就往楼下跑,他爸爸一边下楼一边念叨,'不是咱儿子吧?不是咱儿子吧?'”
这个场景她已经回忆了无数次,以至于任何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
“跑到楼下,就看见陈默躺在地上,头朝上。我抱住他,他和我说好疼啊好疼啊,眼睛看不见了。”
我一阵哽咽。
“120没来之前,他就没了。到最后都在一直说,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到最后声音没了,气也没了。”
陈默妈妈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陈默卧室里的那扇窗户,似乎过了这么久,她仍然可以回到那天晚上,在陈默仰头一倒的前一个瞬间,拉住她唯一的孩子。我擦了擦眼泪,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送走我的时候,我问陈默妈妈说,“陈默爸爸呢?”
“上班去了,不上班不能行啊。”陈默妈妈的眼睛还是干瘪着。
我示意她自己下楼就好,外面有些冷。
走到楼梯转角,陈默妈妈突然说,“我听说陈默之前找过你一次,回来以后他心情好了很多,谢谢你啊。”
陈默妈妈的头探出门外,楼道里有些昏暗,从楼梯的转角去看她的身影显得异常憔悴和孤独。
我摆摆手,没再回头。
3.
陈默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的高中同学。
陈默是个很努力的孩子,小学他成绩一般,但确实很乖。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老实的孩子在初中很努力的学习,考上了煤城县一中,并且很幸运地和我分到了一个班。
高三有次晚自习,我突然想吃一碗酸辣粉。陈默和我一拍即合,于是我们趁着没人注意溜了出来。确认安全以后,我俩敏捷地爬出围墙,到学校外面我最爱吃的一家粉丝馆点了两份酸辣粉。
我后来才回忆起来,陈默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他愿意和你去吃任何东西,只要热闹就行,尽管他其实更爱吃面并不爱吃粉。
看着忙忙碌碌的老板,陈默突然和我说:“二井,你发现没,这个板机老板上粉的时候总会把大拇指伸进酸辣粉里面。”
我一阵反胃,好不容易溜出来吃个粉,这个人怎么这么倒人胃口。
陈默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吃第一碗,我吃第二碗。”
我不解地问为啥?
陈默说,你想啊,要是第一碗老板把手指头放进去了,那第一碗谁吃?所以不如我们先定好规矩,以免一会出一些不必要的争端。
我想想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然后我俩盯着忙忙碌碌上菜的老板。终于,轮到了我们这一桌的酸辣粉,我头上有些冒汗,心里默默祈祷,“别他妈把手指头放进去,别他妈把手指头放进去。”
老板笑嘻嘻地朝我走来,走的越近,那根沉没在酸辣粉里头的手指头就越发清晰。
“草!”我和陈默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陈默贱兮兮地朝着老板指了指我,示意那是我的酸辣粉。我自认倒霉。
说来也是奇怪,那天的酸辣粉可能比以往烫一些?老板把碗放在我面前以后,居然吸吮了一下大拇指上的汤汁。
“草!”陈默又叫了出来。
我一边吃粉一边等着老板端陈默的酸辣粉,我祈祷着,“把手指头放进去,把手指头放进去......”。
过了一两分钟,陈默的酸辣粉也端了上来,我看着陈默呆呆地盯着毫无悬念地没在汤里的大拇指,若有所思。我想在陈默的脑海里,一定想好了把该死的老板碎尸万段的一百种办法。
吃完了倒霉的酸辣粉,我和陈默晃晃悠悠地朝学校里走。
走到一半,陈默突然和我说,“不行,我感觉要拉了。”
陈默这么一说,我立马就想起刚刚老板吸吮大拇指的样子来,立马也觉得肠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
于是我俩心照不宣地找了一片草地,躲在草地的灌木丛里拉稀。
陈默是个胖子,拉稀的时候显示出一副很努力的样子,这个恶心的男人居然拉一点换一个地方。
我骂他,“你个傻逼,拉个屎也不能消停的,天女散花呢?草。”
陈默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在一处拉屎,苍蝇会糊屁股的。”
陈默这么一说我瞬间觉得这个死胖子还真是机智,于是我也挪了一个地方,对着陈默比了一个大拇指。
过了一会,准备起身的时候我擦发现,刚刚的酸辣粉过于恶心,以至于忘了多拿一些卫生纸,兜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
我问还在换地方的陈默,“你有纸吗?”
陈默我草了一声,“没了,你有吗?”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用树叶擦吧。”我绝望的说。
我捡了几片树叶,闭着眼睛在屁股上刮了刮。刚刮完就感觉到屁股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裤子都顾不上提就开始甩屁股。
陈默在我对面笑的像个傻逼,“是不是叶子上有虫子?傻逼?”
我绝望地看着这个贱兮兮的死胖子从兜里掏出几张卫生纸。
“不好意思啊,就够我一个人擦了,就没和你分享。”
我扭过头去,突然想用手机把这个猥琐男人排泄的场面拍下来发到班群里,让这个男人彻彻底底地社会性死亡。
这时候陈默突然绝望地在后面说:“草你妈,卫生纸为什么要有镂空的花纹啊?啊?”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