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黎明

      教堂的钟声悠长地响了九下，静儿习惯性地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也刚好是九点。静儿想此时此刻黎明今晚的学习该结束了，于是她的脑子里便满是黎明、黎明的乱闪。

      小床上的女儿已经睡着了，没有黎明在，曾经睡着两个人的大床显得很空旷。静儿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脸望着洁白的天花板，看见一只小小的飞虫。它忽高忽低，不停地扇动着翅膀，看得静儿眼花缭乱。静儿想起去年夏天，黎明曾和自己一起欣赏过这样一只并不美丽的飞虫。那天晚上，黎明的头紧紧地贴着床头，胳膊自由地伸展，静儿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们一起看洁白的棚顶，然后发现了那只飞虫。黎明猜想这只飞虫一定是雌的，它一定是想它的伴儿了，所以才这样孤单。静儿说，那不一定，雄的离开伴儿往往才这幅德性。黎明说，胡说，雄的才不会孤单，他的臂弯里永远都有一只小虫，永远都飞不远；然后用食指轻轻刮了刮静儿的鼻子。静儿顿时觉得心里很暖，便不再去理会那空中的小虫，揪着黎明的耳朵说：“你讨厌、你讨厌！”，黎明说如果嫌我讨厌，那我就像那只小虫飞远……静儿说，你敢！不等你飞，我就掐断你的翅膀。

        小虫有翅膀，可它没有飞远。黎明没有翅膀，他却飞到了异国他乡——日本的大阪。白天，他在株式会社里加工电子元件，晚上到免费的培训学校里学习日语。那个日本老师很慈祥，但没有一点的亲切感。“欧哈腰够扎依妈思”、“坤尼其哇”……这些饶舌的日本话，总是让黎明感到头疼。静儿替黎明感到痛苦，黎明说：“为了你，我愿意痛苦”，静儿的心又一次被他焐得好暖。

      静儿本来是不同意黎明去日本的，她说日本鬼子的钱可不是好赚的；想当年，南京大屠杀、细菌战什么的，都是这帮乌龟王八蛋干的，他们没有好良心。黎明说：“亏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日本鬼子和日本人民是两码事儿，再说就算去日本赚鬼子的钱也是应该的，那是对龟孙子的一种讨伐”。静儿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你去日本！那里经常火山喷发、海啸、大地震……”。黎明说：“乖，宝宝听话”。静儿说：“不嘛，我就不！现在中日关系紧张，他们篡改教科书、参拜晋国神社……”。黎明说：“你怎么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全都扯到了一起，我是去日本打工，又不是进行谈判”。静儿说：“不嘛，坚决不！”。黎明说：“你傻瓜、你笨蛋！回来我们会有很多的钱……”。静儿说：“不不不，我就要口袋里稀里哗啦的钢镚儿，我就要早市5块钱一堆的大茄子、西红柿，反正你休想离开我！”。静儿对黎明说了三千六百多个“不”之后，终于知道为了她的幸福，黎明执意要做那只远飞的小虫。

      黎明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浪漫的女人，你需要安安静静地读叶赛宁的十四行诗、读梅洛的散文和左拉的小说，你不需要天天起早泡在早市里和那些大妈们一起抢购那些便宜的西红柿和大茄子，你不需要花散碎的钢镚儿，而需要用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娴熟地数着大额钞票，去买自己喜欢的芭比娃娃，去买那套喜欢了三年的《唐诗宋词年鉴》……所以我要走出去，必须走出去！”。

      黎明终于用他强大的“舆论攻势”，赢得了静儿的勉强同意。然后他一边高呼着“媳妇儿万岁”，一边冲出家门到小城的赴日劳务基地去报名。静儿知道只有高中文凭的黎明下岗后，在国内挣钱确实不容易，但他更知道仅仅与中国隔着一个海峡的日本，也并非像黎明说的是淘金的乐土，日本的经济也非常不景气。黎明说，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一定能做到，何愁挣不来钱呢？

      唉，黎明啊黎明……静儿默默念叨着他的名字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夜半醒来，静儿怎么也无法入睡。小床上的女儿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壁灯发出柔和的光……静儿觉得自己的心很空，像一个没有底的木桶。她抱紧女儿平时喜欢的那只小熊，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她需要一只有力的手臂扳过自己的肩膀，把自己紧紧地搂在怀里。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棕色的小熊被她死死的抱住。她以为自己会哭，在午夜，为找不到那只有力的手臂和那个温暖的怀抱、为一个留守女人的艰辛和不易。但她没有，一滴泪也没有，她的目光透过窗子的玻璃，望着黑黢黢的夜，仿佛自己的灵魂已游离躯壳，肉体变成了一摊软泥。无助的落寞中，静儿想象自己会在沉沉的午夜中睡去，然后睁眼便会看见一轮火红的太阳，再听到远远近近的鸡啼；这时候她会打开窗子，猛吸几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等她把这一切想好之后，关键是她睡不着。她心虚乏力，手脚冰凉，最后，把这一切归罪于远方的黎明。他此时也许正沉浸在美好的梦乡，发出拉锯子一样的鼾声；也许他此时也睡不着，想念着自己的妻子和睡相滑稽的女儿。他伸出一只有力的手臂，想扳过静儿的肩膀，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那只可以抱紧的小棕熊；于是他辗转反侧，将那个孤独的木床弄得作响。之后，他想起家里那只宽宽的大床，有时也会在夜里嘎吱嘎吱作响，想起静儿会温柔地舔着他的耳垂儿说：嘘，小点声……

      女儿翻了个身，发出一句哭腔。静儿猜想女儿一定是做了一个令她难过的梦。她也许梦见自己做错了一道退位减法题，也许梦见同桌的男孩向她借那块新买的西瓜太郎橡皮，却怎么也找不到；也许梦见学校开家长会，自己的爸爸不能参加……

        想了一箩筐之后，静儿蓦然听到一声遥远的鸡啼。投眼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放亮了，窗外的房子和高低错落的树木已经朦胧地在早晨的雾霭中显现出来；而且不知藏身于什么地方的野鸟也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静儿忽然觉得心里不再那样空，也无需紧紧抱着那只小熊。她为女儿掖好被角，起身到窗前去看小城的一天怎样开始。

      窗外是一个清新的世界，司晨的鸡鸣越来越近，仿佛就是从附近大妈的鸡笼里传出来的。静儿还听到了鸭子的嘎嘎声和忠于职守的狗狗的几声汪汪……曙色越来越亮，外面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吵杂。不远处，有人穿着拖鞋沓沓地走进公共厕所，并从厕所里发出擤鼻涕的声音。早起进城卖菜的农民，抱着一杆鞭子不时发出一声“驾——驾喔”，然后任马蹄哒哒地踏进小城的早市。

      “妈妈，今天我穿什么衣服？”，女儿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喊静儿，静儿知道自己忙碌的一天已从女儿甜甜的喊声中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有好多的事情要做：给女儿做早饭，送女儿去学校，然后去上班。更重要的是要给黎明打电话，告诉他，他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希望他保重身体，自己会 坚守家这个神圣的港湾，让爱在彼此间默默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