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11

《人面桃花》11

雨夹雪，半个月。

进入腊月，雪就从天上飘下来凑热闹。要是大雪纷飞也好，雪花在人衣服上是站不住脚的。可天上飘洒下来偏偏是雪纤儿雪粒子，像绿豆那么大小，它专门往人的衣领子和鞋子里钻。钻到哪，哪里就有一团热气被浇灭，然后便是湿漉漉冰冷冷的寒凉在身体中弥漫开来。

上河堤的人所带衣服也不多，雨具除了斗笠蓑衣，就几乎没有别的可以用来挡风寒遮雨雪的。只要衣服鞋子被雨雪淋湿，那可就是真是湿到骨子里去了，湿得透透的。把衣服丟到火里，说不定还会把火焖熄了呢！

特别是鞋子，人们的鞋子里灌满了泥浆污水，不知被雨雪洗涤了多少遍了。穿着它就好象站在冰窟窿里一样！

倒口湾这一组四十一个人有两个病了，头痛发烧浑身无力。还有一个发热咳嗽，他们整天赖在地铺上藏在被子里，不吃也不喝。

队长背着手过来转了两圈，看见这两个人面黄寡瘦两眼凹进来了。就问吃药了没有啊？他们有气无力的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队长听也听不清楚，翻一下他的白眼珠便悻悻离开。

从贺家头传来消息，有人打摆子，倒在回家的路上，幸而被放学的娃儿们救了。

极度的劳累和营养不良，加上恶劣的天气和沉重的心情，让刘院子兴修水利的热火朝天的局面冷却下来。进入腊月，天气仍没有好转的迹象。寒风邪雨肆意横行，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大米还勉勉强強供得上，柴禾和蔬菜己经是紧巴巴的节省着用了。

上午，县里和公社的头头脑脑们走上堤坡走进民工房，他们的脸和耳朵被风雪割得生疼生疼，衣服和鞋子也打湿了。下午四点多钟，公社有人来传达指示:

今天晚上是河堤上的最后一夜。晚上七点以大队为单位，派代表到公社刘院子河堤战斗指挥部开会表彰积极份子，明天一早全休撤退。共口产口党口员掩护革口命口同志迅速撤出战斗，回家过年。明年开春重振旗鼓奔赴新河水利工程第一线！

队长吃饭时说裴五儿你们打了一架，打掉了我们队里的荣誉。报了两个上去，一个都没批，人家三队有两个积极份子哩！

积极份子有什么用？我只想喝一碗油花花的猪骨头汤，感觉肠子心肝里干枯枯的都打结了……许大牛笑嘻嘻的说，队长用眼角剜他一眼，挟一大块萝卜塞进嘴里去，“哼，要不是提前放假，再过几天只能吃萝卜叶子了，你还想喝骨头汤！”

五儿不说话，他不想当积极份子，他只想快点回家。晚上走三十多里路算什么？雨夹雪像刀子口怕什么？哪怕风里雪里滚成一个泥鸭蛋他也只想回去！

这一夜，五儿闭着眼睛，脑瓜子里却像外面的风雪一样，片刻沒有安宁！

真是奇怪，第二天居然天放睛了。太阳很远很冷的晾晒在天上，天上有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白云慢悠悠的移动着，不知道哪儿是它的家……房屋，树枝，道路和稻草垛，包括人们的裤角鞋子全都是潮湿冰冷的，太阳出来得太是时候了！

五儿在心里幻想了无数遍的回家与亲人团聚很快就到来了。他虽然把爹的一点行李加在肩背上，还是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不，他不是最先回家的。

大癞子和许大牛，天刚亮时开门拉了一泡尿，进屋后就用绳子捆了被子，爬起來就往家里跑。雨雪停了太阳好像也要出来了，万一公社领导改变作战方案，按原计划再奋战半个月不是很正常吗？

两个人朝着家的方向大步疾走，边走边回头看，生怕有人来追他们。

五儿终于看见了自已家的屋顶看见了桃树梢了，他还看见了有几个女人婆婆站在自家屋后头向路这边张望。五儿亲热热的跟她们打招呼，说来了来了都回来了。女人们点着头，满脸笑容恭喜他得了个瓜溜儿子……

到了家的后门口了，桃树下站着秋米和两个妹妹。小桃子挣脱三秀的手跑过来抱住五儿的一条腿，亲热热的叫声哥。秋米看他一眼就急慌慌的转过脸去，三秀张开嘴巴嘿嘿笑着帮他接过背包，撅着嘴埋怨他道“哥，你怎么不等我爹？”

秋米再转过身时低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啊？”说时眼睛里已是泪花闪闪。

五儿这才发现她的长辫子不见了，他伸开两臂好想摸摸她的头发抱抱她一一紧紧的抱住让她喘不过气来。可他的心怦怦跳，耳根和脸都发热发起烧来，他一弯腰抱起了小桃儿，然后用两根两指扯一扯她的小脸蛋。

爹也到了，三秀围着爹问寒问暖，秋米声音颤颤儿的叫一声爹，喉咙就堵住了说不出第二句话來。

爹说“怎么站这儿的？好大一口雪风……”

桃儿妈抱着奶巴子站在大门口，她说，你爷爷回来喽，你爹回来喽……看看，你爹瘦了好多哟！

五儿用双手接过他的儿子，儿子在一个半旧的红色棉包布里躺着。他的小脸还是红红的胎色，额头上还有没有脫干净的奶皮。

他睁着一双很小的如黑豆一样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朦胧的世界。他的小舌头伸出来又缩进去，缩进去又伸出來……五儿忍不住把头埋进褓褓里，泪水就如刘院子上空的雨雪，铺天盖地的飞落而下。

《人面桃花》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