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爿钗

作者: 木鬼榕榕 | 来源:发表于2020-10-29 12:14 被阅读0次

引:

昆仑山,天音阁。

女子挽罗袖,执湘管。

素纸一笺,朱砂鲜红。

是谁的心头血。

半只蝶翼在钗头轻轻展开。

生命如沙漏倒滴。

必死无回。

这诅咒,一如她,恐惧,和,美。

1.

天光昏暗。

风漏过窗棂,带着大片的虫鸣和暑热涌进来。

她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重复这个动作。

她抬头,问半躺在破床板上的女人:“人怎么能一边脱衣,一边杀人呢?”

女人忽然就生了气:“你这个蠢货!”嗓音异常喑哑,她怒气冲冲下床,跛着脚把酒翁磕在不甚稳当的木桌上。

她拿过少女掌中一端磨得锐利的木簪藏于右手中,左手轻轻揭起衣领褪至肩膀,轻移莲步,腰肢慢捻,右手不经意一扬,电光石火间,少女捂住脖子后退两步,手掌下已是一道红痕溢出丝丝血珠。

“你死了。”女人收回木簪,打了个酒嗝。

少女不敢呼痛,只皱了皱眉:“为什么要杀人?我不想学杀人。”

“不想学?!”女人的声音忽地尖锐起来,像是一只垂死的老母鸡嘶声吼着,“你不学?赔钱货!你又没爹!等老娘两眼一翻,你就等着被人卖进窑子,当个千人骑万人唾的母狗!”

辱骂声像两片粗粝的砂纸磨在耳旁源源不绝,少女默默松开捂着伤口的手,俯身捡起了那支锋利的木簪。

2.

许至清不知在门楼下已徘徊了多少圈,他探着眼,数着云层跨过多少个山头。仆从杂役丫鬟婢女在他身后雁翅排开,跟着他的步伐瑟瑟发抖。

“去山下!看看赫连三公子到了没有!”他冲身旁小厮喝道,眉间一耸便将一串汗珠抖将下来。

距离他收到朱砂笺,已经过去了五个时辰。素笺上的半爿蝴蝶钗,如同扎入心头的一根刺,每过一刻便没入一分。

“来了!”

“来了!来了!”

他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心终于放下一半,小跑着上前迎接,那个在正午的阳光下匹马赶来的青年。

白衣青年飞扬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交给跟着一溜小跑的仆役们,便被许至清抓了个满怀。

“贤侄!你可算是来了!”许至清激动地像是要哭出来。

“世伯唤我小均即可。”青年披星戴月连夜拍马赶来,一路上山却也不见丝毫出汗气喘,温和笑着的脸上洋溢着如同头顶阳光一般的朝气。

“你赫连家世代出神捕,劳烦均儿为我这等小事费心了。”许至清如是说,眉头却依然紧锁,言语间颇有怨怪对方不够重视之意。

青年微微笑道:“事关世伯性命,又是近年来江湖颇负恶名的朱砂笺‘半爿钗’,家父兄本欲亲自前来,奈何忽受皇命不得抽身,还请世伯将前因后果细细道于我知。”

3.

少女照常天未亮起身,喂鸡,起灶温了早食,再用煤灰涂黑面容,揣了块杂面饼子慢慢往西市的浣衣铺子走去。

同为浣衣女工的絮儿在门口踮着脚来回瞧着,发现她后立刻拉住她一溜小跑到铺子背后连着水渠处。

那搭了个屯杂物的破草棚,无事时也无人经过。此时却横了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一股酵过了的酸臭豆豉味儿冲天而起。少女不禁皱了皱眉。

“昨天傍晚,街角跌倒了一个醉汉,我看他可怜,就、就……”絮儿嗫喏道,脸上掠过一丝红,“今天我要跟着冯大娘去收旧衣,你、你好歹帮我看顾着他些,求你,我这个月月钱,分你三……分你一半好了!”

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虱子跳了两跳,从发尾蹦出来,复钻入男子的衣领,而男子只是动了动脖子,并未从酣梦中醒来。

“求你了!”絮儿压低声音哀哀求着。

要不是老娘,你以为你跟那拐角死狗样的闲汉有甚不一样!

蓦地,记忆中的斥骂如同针尖刺痛了她的眼睛。

“好。”她点头,“你要记得给他带吃食来。”

4.

赫连均被许至清挽住臂膀,一路分花拂柳走来,不禁为山庄的富有咂舌,想自己虽著为神捕世家公子,却也是跟着父母一大家子紧凑度日罢了。

“贤侄啊,昨晚子时家中仆役报我书房中有火光,我进去一看就见那信笺压在茶盏下面。”

赫连均接过信笺,只觉入鼻一股淡淡幽香,打开赫然是一支朱砂描绘的半爿蝴蝶发钗,半只蝶翼在钗头轻展,红得像是心头的一滴血。

“即是如此,可有查过庄中仆役?”赫连均皱眉问。

“自然!”许至清显然一夜未眠,“当夜遍喊了所有人来问,并无异常。”

“唔。”赫连均点头,“即是杀手,应当极善于匿藏,无妨,还请世伯带我去书房一观,并召集所有半年内入山庄工作的男女仆役。”

5.

少女麻木地搓洗着盆中衣物,尽力把藕白色的小臂藏在水盆中,她抬头看了看日头,却已是未时过半,待申时更鼓响过便要错过回家的时辰。她想了想,终是叹气,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一个矮身钻过晾晒的衣物来到屋后草棚。

屏气听了几息,她掏出怀里捂了一天的杂面饼撕下一半:“既然醒了,就吃吧。”

初醒的醉汉展了个懒腰,歪过半具身体,拿饼的手却顿了一顿。

他目光久久停在少女粗糙却莹白的小臂上。

那么鲜艳的,朱砂色胎记,像半只展翼欲飞的蝶。

少女皱眉,将半块饼迅速抛入醉汉怀中,缩起袖子转身欲走。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怔了怔,半晌,低声道:“玉姐儿说,她在苇荡里拾到了我,她叫我‘芦花’。”

6.

赫连均进入书房扫视一遍,从腰中抽出一片巴掌大的琉璃镜,便在各处角落细细翻查起来,时不时摸一把微尘放在鼻下,忽而又翻上横梁,脸半贴着仔细检查,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才向书房门口急切仰望的许至清露出一个微笑。

“如何?均儿可是发现什么?”

赫连均不答,却问道:“世伯这书房可丢了什么财物?”

许至清摇头,指了指一旁书架:“我的一应房田庄契都在这匣子里,未曾被人动过,这半爿钗不是——只杀人、不劫财么?”

赫连均将存放契书的木匣放置鼻端闻了闻,笑容却更盛,道:“世伯恕罪,从书房痕迹来看,那贼人翻窗进来后先摸索了一圈,最后才放下书信原路离开,若侄儿料想不差,这半爿钗此行,并非是为了取……”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跌撞跑来小仆,稚嫩的声音充满了了惊恐:“老爷!老爷!后厨、大家、不知怎的,全都倒了!”

7.

少女一路小跑,将将赶着梆鼓回到大通坊,直往那最里最偏处奔去。入眼有作半泥半木堆出的破屋,围着一溜杂草,既不遮风雨也不隔暑热,却是玉娘给了她十二年的家。

“贱蹄子又寻哪个阿处浪去了,这会儿才回来是要饿死老娘?”

还未及进门便听屋内传出叫骂声,少女抿了抿嘴角默然淘净炉膛生火,这边用瓦缸里的水简单洗了些米,从檐角摘下一缕菜干开始准备晚餐。待得从永安渠水塘里洗完衣服,填满水缸,劈完柴,又在玉娘半眯的眼里走了几遍身法招式,眨眼已是亥时。

少女坐在门口的草堆上,她抬头看着满天星光,直听得屋内玉娘那伴着虫鸣的细细鼾声,方小心从怀中掏出一只钗。

那和她平常用来练习杀人的木钗完全不同,金灿灿,沉甸甸,钗头还有半只颤巍巍的蝴蝶,连须子都栩栩如生,她比在自己右手小臂内侧,恰如自己那颗朱砂记——半张的蝶翼,红得像是一滴血。

所以,当醉汉向她递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

8.

赫连均忙随后奔至厨房,果见如小仆所说,一应打点饭菜的仆役们皆滚倒在地,面色惨白气息微弱。

他吸吸鼻子,烟火缭绕的灶台间,竟有一股说不出的幽香。

他拉了一把想要上前查看的许至清,自己四处环顾,又垫着方巾把了把众人脉象,松了口气,皱眉思忖片刻:“毒物源自灶间柴火,中毒者不见唇色黑紫脉象紊乱,这不是毒,应是极厉害的麻药……不好!”说完一个翻身便使出轻功掠回书房,果见门户大开,许至清存放契书那个木匣已被人撬开,全部契书不翼而飞。

片刻后赶来的许至清见状一个腿软摔倒在地,带着哭腔嘶声捶地叫骂:“天杀的半爿钗!倒是杀了爷给个痛快啊……”

赫连均叹气,知道这个早年间父亲官场上结交的兄弟,辞官后便发了一笔横财,之后经商如风从云起,对财富极是看重。如今半爿钗将他一应地契洗劫一空,几乎等同去了他半条性命。却也只能上前扶起,愧道:“世伯,是小侄疏忽了,别伤了身体。”

见许至清回过半口气来,又低声道:“世伯请容小侄住下,这半爿钗为财而来,便不会只要那些契书,为今之计只有将他拿下,才能将财物一举夺回。”

想到此处,许至清空洞的眼翻了两翻,终是晕了过去。

9.

少女举钗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掬盆水,借着星月清辉,在自己鬓边发顶比了比。

木门忽然“砰”地被一掌拍开,只见玉娘怒气喷薄冲了出来,虽然跛着脚行动却无丝毫滞碍,眨眼间欺至身前,劈手夺过金钗,另一手灵蛇般绕过少女格挡的手臂,准确地揪住少女耳尖。

“骚浪蹄子你个小贱货,哪个野男人给的东西?本事倒是见长啊?这么想当母狗明儿老娘就卖你进窑子!”说罢竟抬脚当胸揣飞少女,拎了根长柴胡乱就打,少女不敢反抗,只是咬牙弓着背左右闪躲。

“玉儿住手!”忽听一片乱响,却是那白日赠钗的醉汉拨开草丛跑上前来,“玉儿,是我,是我!我……”

女人忽地就停了动作,双眼直勾勾盯着醉汉,被月光镀上一层浅浅水光。

“我被人暗算追杀,刀也断了,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料……还好,还好我找到你们了……”醉汉哆嗦着不敢上前,双手局促地在衣摆上抹了抹,他一改白日佝偻状态,直挺挺站着竟也是个膀阔削肩的大汉,就是太瘦了些。

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嗷呜”一声扑进醉汉怀中。

10.

赫连均坐在书房内,门户敞开,几豆灯火点亮一方斗室,一旁软塌上许至清一促一缓的呼吸清晰可闻。

自从白日查看过书房痕迹后他便直到,这次半爿钗虽寄信笺但却无意杀人,他抑或是她是在寻找什么,绝不仅仅是房产地契。

究竟是什么?

他瞥了眼还未从失窃的悲怒中恢复过来的许至清。

忽然,灯暗。

烛花爆响。

苏绣的薄纱灯笼颤了几颤,刹那间整个书房蓦地浸在鬼域般的幽暗绿光中。

透骨寒气从足尖拢到耳畔。

许至清指着变绿的烛火,忽地颤声嘶喊:“是他!是他们!是他们回来了!”

一声惨叫划破黑夜。

当赫连均与众人赶到时,只见山庄偏院内,一个身姿娇小的丫鬟钗环散乱跌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顺着她手指看去,屋内软榻上女子歪坐,脸偏向窗口,眼球瞪突,面部狰狞扭曲像是受到极大惊吓。

而气息已绝。

11.

少女呆呆靠着草垛,看着眼前偎依忙碌的身影。

她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原来她不是苇荡里捡来的孤女,她是他和她,洛阳曾经恶名昭彰的悍匪“金错刀”韦青秋与名妓“玉海棠”祝玉娘的孩子。

一场里应外合的内斗,一把大火,断了他的金错刀,哑了她的黄莺嗓。他以为注定无生却颠沛成终日酩酊的脏汉,她毁去容貌一路跛着携襁褓幼女逃亡。

他熔了半爿断刀,铸就半爿金钗,以为这就是余生的念想,却凭着小臂上的朱砂胎记,终是找到了日思夜想的妻女。

在这个腌臜、凌乱、充满破败气息的长安街头。

原来他洗净泥污,却是那样英伟风流的男子,而她美目流盼,正恰如雨后海棠嫣然绽放。他扛包送货、捉兔钓鱼,她浆洗缝补、净手调羹。

“娘不会再逼你习武,因为你爹回来了。”

她以为可以如此这般幸福下去,像所有平凡普通的长安少女一样,缝着衣被,待出嫁那天父母为自己带上那支美丽的蝴蝶发钗。

然而注定的命运不曾更改,风雨终究如同潜伏于阴影中的巨兽,在一个转身便咆哮着扑来,把所有鸟语花香撕得粉碎。

12.

赫连均看着掩面抽泣的娇弱丫鬟,无奈扶额。

“有个……黑影……窗户……”

他抚了抚肩膀,看向屋内化得差不多的许多冰盆:“这位夫人如此怯热?”

“早……早晨……夫人说、说热……”丫鬟继续跪着抽噎。

他扇了扇空气中那几乎淡不可闻的幽香。

“均儿,要、要追么?”许至清似乎对这位死去的妾室不甚在意,心念得还是要追回财物。

赫连均点头,待一应人散得干净后,看向许至清:“世伯。”

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许至清眼神飘忽,忽地有些心慌。

“半爿钗杀人,从来当机立断,得手即去,如今又是下毒,又是在烛芯里藏铜丝扮鬼火,这般兴师动众的做派,倒像是刻意寻仇。世伯,你说‘他们回来了’,你究竟瞒了我什么?”双手抱胸,大有许至清不说他便撒手不管之意。

夏日夜晚残余的暑热中,许至清却仿佛置身数九寒冬,上牙磕着下牙,哆嗦半天,才嗫喏着说出当年的故事。

13.

一切都要回到十年前,他任长安清河县令的最后一个初秋。

“我知道朝廷通缉多年的匪头‘金错刀’在哪儿。”少女咬牙红着眼来到县衙,敲响伸冤鼓,粗糙泛红的手指不停揪着衣摆。

而他直到将人下狱,也不能相信,这个和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竟是恶贯满盈的“金错刀”和名满洛阳的歌妓“玉海棠”。

他看到他们的女儿——那个豆蔻年华便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绝俗的少女,向他投来古井似的目光。

他鞭打、火烙,虎钳、竹签,十数般刑具堪堪用尽,也逼问不出“金错刀”藏起的无数财宝,而那个美艳的妇人还能一边吐着血一边对他破口大骂。

直到他撕开他们女儿的衣服。

叫骂声忽地就没了。

他哈哈笑起来,手掌在少女白腻的胸口抹了一把。

“我告诉你,放了她,我什么都听你的。”那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惯匪,终究匍匐在他脚下。

最后,在那个告状少女的建议下,他杀了金错刀夫妇,将二人尸体悬于城门暴晒三天。之后,尸体不翼而飞,他也辞官归隐,挣下偌大一份家产。

当年此事相关的人被他或杀或逐,他以为再也无人知晓,哪料得会有如今。

“半爿钗与那‘金错刀’,到底甚么关系?”

14.

大部分人马被遣去追踪半爿钗,这山庄忽然死一般寂静。

连一丝虫鸣也无。

刺鼻的火油味在黑暗中悄悄蔓延。

忽然,阴影中的人放下手中油罐,溢出一声轻笑:“你还是找来了,神捕赫连家的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回头。

一张素净的脸,古井般的眼眸迎着月光,看向赫连均。

他承认她的确是个美人。

却是那个在死去妾室的屋外,颤抖哭泣的丫鬟,彼时她一直低头掩面抽噎,谁都没能看清她的容貌。

“在我刚来山庄的时候,便集合过所有半年内入庄的仆役,你不在其中。”赫连均挺了挺腰杆,凝出一丝笑。

“嗯。”女子点头,却再不是哭泣时的娇弱,她临风立着,竟有些楚辞湘女之态,仿佛下一秒便要乘空而去。

“你潜入山庄多时,只是为了等这个无雨干燥的时令罢。”赫连均扬扬下巴指向油罐,“山间潮湿,哪有那么容易着火。”

“的确。”女子笑。

“你用的那种迷香,我猜少量可致昏迷,大量则会使人死亡罢。”

“你鼻子挺好使。”

“你一早便毒杀了那妾室,用冰盆延缓尸体僵化时间,藏身屋内,进入书房改换藏了铜丝的蜡烛,放下朱砂笺,又在厨房灶台里燃迷香,为你重返书房窃财争取时间。”

“没错。”

“书房里的鬼火就是那有铜丝的蜡烛燃烧所致,你算好时间,故意引人发现死亡的妾室,将人往错误方向指,是为了来这里放火吧。”赫连均环顾,“这是他存古董字画的库房?”

女子换了个姿势倚靠廊柱:“那个妾室,原叫絮儿,少时和我一起给人洗衣。她见过我父亲的真容,起了爱慕独占之心,我父不允,她便将我们告发去了官府。”女子语气平淡而冷漠,像是随意说着不相干的戏本,“她建议许至清杀了我父母,还要把我卖去窑子。”

“后来呢?”赫连均心中一紧。

“两个看守把我从牢里带出,本意是想先占了我,却被我磨破绳子跑了。快死的时候,阁主救了我,也帮我埋了父母,所以我答应帮他杀人,用我所习得的一切。”

“所以你真正要杀的人,是她。”

女子点头:“对于许至清,我只想烧毁他的财物。”她忽地笑了,像是黑暗里的妖花,“那会比杀了他更令他痛苦。”

“可他杀了你的父母。”

女子眼睛看向无边的黑夜:“杀人的恶匪、卖笑的歌妓,他们相聚的时候便告诉我,若身死他手,不必为他们报仇。”

“他们……只是想你能好好活下去。”

“所以……”女子忽地悄然近前,一股幽香混着女子幽深却明亮的眼波直挺挺撞入赫连均怀中,“惩恶扬善的赫连三公子,你要不要,帮我这一把呢?”

15.

冲天火光中,赫连均对赶来的许至清道:“她应允我,你若散尽家财,她便不再要你性命。”

许至清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终于在夏末的一个黄昏,一车书卷,几包碎银,仿佛数十年前那个上京赶考的学子般,孑然踏上了返乡之途。

而赫连家三公子,也因保下了收到半爿钗朱砂笺的人,再次为家族拔得极高的名望。

可是,江湖上再没人收到过朱砂笺,半爿钗也如凭空消失一般,再没了消息。

赫连均想起她临走时对他说的话:“赫连公子,再会无期。”

他自忖从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人,可他始终会辗转回想起那个月夜,女子一身素衣,茕茕孑立,浅红的唇角勾起冷漠而讥诮的微笑,古井般的眼眸里泛着沉沉的光。

还有那不可名状的,似乎只有他能闻到的,幽幽的香。

他终是收拾了包袱,离家。

一个月后。昆仑山,天音阁。

他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轻易地就见到了传说中神秘如同天人的天音阁阁主。

男子着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慵懒半躺在雪貂毛毯中,清澈的眼眸在他进去的时候弯了弯,勾出一个玩味的神色。

“坐吧。”他语气意外地温和,令人丝毫不觉这是那个一夜之间血洗昆仑十三家的狠厉之人。

“见过阁主。”

尧天音推过一个青釉茶盏,摆了摆手:“我知道你是来找她的。”茶香氤氲中,他微微笑了笑,有种少年的稚气,“她已离开多时了。”

赫连均无法说清那一刹心中的失落。

“你若只为求得一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十年前,‘金错刀’夫妇虽受制于许至清,却只是将他们带去他曾布置好的一处陷阱。许至清的人死伤大半,他夫妇二人也伤重力竭而死。后来我救了她,帮她埋葬父母,她答应帮我杀九百九十九个人。五年前,她凭着父母留下的线索找到了藏宝之处,其后更是凭借财富经商,替她自己,也替天音阁置了不少产业。三年前,许至清为富不仁、又勾结其他门派与我作对的消息传来,她才花了心思调查,没想竟牵出那段往事。如今她已兑现当年对我的承诺,策划这场‘谋杀’只为脱身而去。”尧天音看着他,眼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赫连均猛然醒悟:“她原是知道许至清与我家有旧,故意设局引我前来。投毒、鬼烛、冰盆、纵火,一切……大费周章,却只是给我演得一场戏?”

“唔,这个么,不是你,也会是赫连家的其他人。倘朱砂笺不再能杀人,那半爿钗这杀手的名号就彻底废了。她需要金盆洗手,只若是你两个已成家的哥哥,她怕是最后走得没那么容易。她临走前对我说,已做好自断筋脉的打算,可没成想……”尧天音使劲咳了咳,压下险些脱口的笑声。

“那她父母……”赫连均茫然问道。

尧天音喝了口茶:“她只说父母让她好好活着,于复仇一事上,属实不曾有过什么执念。”

得知真相,赫连均后背满浸了一层冷汗:原来,自始至终,她不过是借自己演了一场戏。而自己,恰如她手中布偶,举手投足演着她安排好的戏码。

他想起她讥讽地笑说,神捕赫连家的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赫连均离开了天音阁。临去时,右脚绊在了门槛上,走得有些颓然。

走了很远他耳边忽然响起尧天音气息幽长的传音入密。

“她的母亲祝玉娘是苏杭人,她曾说有机会想去那里看看。”

16.

一年后。

江南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姹紫嫣红些。

四月的洞庭湖,温暖地如同女人的臂弯,薄纱似的水雾笼在破晓前的湖面上,使得两艘相对而来的画舫如同在牛乳中行驶一般。

赫连均踏出船舱,不自知地整了整衣襟。他目力极好,在看到对面画舫上挂着写有青色古隶“晓庐”二字后,更是露出了开怀的笑,那笑容便如同正午的阳光,在这蒙蒙的晦暗天光中格外明亮。

只见他提气纵身,长啸之中人已如翱翔的大雁,跃至对面船头,而船身竟是连一丝晃动也无。

船头青布衣裙的女子仿佛浑然未觉,维持着看向东方的姿势。

赫连均扫了一眼女子袖口的细竹,在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中终是擦去手中薄汗,向前踏出一步:“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女子也没回头,指了指身边,低声道:“太阳将起未起时候,湖面烟雨朦胧,最是好看了。”依旧是看向东方。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赫连均开口。

女子没有答话。

“那晚,你还翻了他的卧房,你不只在找那些铺面地契。”

女子还是不语。

赫连均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狭长的柏木盒,像是揣得久了,边角都摩挲出了光。

“其实这个,不在他那儿。我辗转多处,终于在当初一个狱卒手里,高价买回了它。”他伸手,打开,只见红绒的缎面上,静静躺着一支断了半爿翅膀的蝴蝶金钗。

女子不动如渊的面色终于变了,她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忽地笑了,她接过木盒:“神捕赫连家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赫连均沉默半刻,抬头,望着她笑意盈盈的红润面颊,像是烟雾中一朵将绽未绽的海棠花,鼓足勇气装作毫不在意地问:“敢问,姑娘芳名究竟是?”

女子回头,看着自己画舫的题牌,微微笑:“这个名字,我为自己准备很多年了。我叫——卢晓。”

那一刻,阳光正好穿破水雾,打在了二人身上,赫连均倏而抬头,匾额上青色古隶的“晓庐”二字,恰在阳光下,泛着流金溢彩的光。

又一年后,神捕赫连家的三公子迎娶江南女富商卢氏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世人看不起商人多矣,故而听闻都嘲笑说,堂堂神捕世家,终也不能免俗地求这些黄白之物。然而赫连家的人对此却无任何辩驳解释,只是简单请了几桌家酒,就把这个神秘而煊赫的女子娶进了家门。听眼尖的看客说,在赫连家大门口,有人看到赫连三公子亲手为新娘戴上一支金色发钗,式样就好像是缺了半爿翅膀的蝴蝶。

钗头一点红宝石随着蝶翼轻颤,像极了,一颗朱砂痣的模样。

李偃革

2020年10月28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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