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花三元钱乘坐摆渡船只渡江而过,停泊在对岸的南津关。杜甫曾两次莅临此地,创作出七十余篇诗文。锦屏山上建有一座杜少陵祠,用来展示他遗留在此的游踪。祠堂的天井下方并列栽种着两棵枝叶相连的桂树,院中荫凉幽静,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位游人。
传说吕洞宾在此修道成仙。出杜少陵祠,再行百步,山间有一八仙洞。洞前算命的男人用四川方言寻问我,算一卦吗?
就在几日前,朋友带我去镇上的风水馆,抽到一张上上签——雷地豫。按六爻上的释义,若不贪享快乐,任何愿都能达成。算卦的方式闻所未闻,在华胥之渊感受一番中华风水术,过程倒是十分有趣。此时还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吗?没有了,我业已无所惧怖。
不知若干年前,杜甫可曾入乡随俗的卜过一卦。但无论卦上的预言为何,他的一生也不可能更糟——大至国家,锋镝鸣响,黎民涂炭。小至个人,壮志难酬,遍尝挫败。子美之后,世上再无悲天悯地的诗人。友人则称其为“真正的诗人”,人在年少时根本读不懂他。
我来此寻他,在笔记本里摘抄下他描写巴蜀风物的所有诗文,用来填充自己饥饿且絮乱的大脑。他与我同为北方人,对于南方,心中难免新奇,仿佛一切风物皆可入诗入画。夜晚立于灯火通明的嘉陵江畔,蓝青色的江面上映照着锦屏山的山脊线。他曾赋诗曰:嘉陵江色何所以?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浆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我迷恋所有被人忽略和忘记的古老江水,去看望它们,书写它们。过程如此寂寞,毫无现实的意义。如令我仰慕的人多是心思深沉,且具备才华——那种与生俱来的真实布满裂纹。然而他们却不属于当下的时代,仿佛已消失于昔时。我该如何找到他们?
第一次见到子美,是在浓雾弥漫的嘉陵江上。广德二载(公元764年),逢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节,岸边的垂柳冒出柔嫩的青芽。两岸连绵青山,绿松林间隐约现出一座黄墙佛寺,一座细长白塔。
一芥乌蓬,他自成都草堂来。细细打量他,着阑衫,长靴,戴幞头。安史之乱后,他的面孔更为萧条。柔软的内心忧国忧民,论超脱洒逸,比不得其他名士。文字渐有了史诗般的重量。
我白纱蒙面,背一把桐木七弦古琴。发上插紫红石竹花,浓郁的色泽现出丝绒般的质地。论古有四大名琴,即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琴后各自一段佳话。而我的琴,没有名字和故事,且不知它从何处来?又因什么缘故落入我手中?
子美的视线从琴上掠过,赞言:“这把琴倒不错。”
“可有什么说头。”
“传闻东汉名医张仲景,某次给一位老者把脉,发现对方的脉象非人,而属兽类,故直言不讳地道出。对方这才坦言自己原是位居于深山的老猴子。迨仲景治愈它后,老猴子从山中背出一棵桐木送予他,以示谢意。仲景命匠人将之一分为二,制作出两把桐木琴。旧有‘栽桐引凤’之说,梧桐象征高洁的品格。”
“原有这么多讲究。”
他继续问:“会弹哪些琴谱?”
我回:“琴为悦己,非悦人。我琴艺不精,只做读书之余的消遣。”
“最喜好哪首曲谱?”
“广陵散。”
“嵇康的这首曲谱是考验琴者胸襟与技艺的最高级别,世上没有几人能真正懂《广陵》,更论懂他。”
“可谓‘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魏晋名士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深恶封建教条礼法,不愿与庸者沆瀣一气,遂断弃仕途之路,于洛阳城外做一位打铁匠,独养浩然之气。
越名教而任自然——他的这种超越于任何时代的宇宙观,如一击重拳打在所有孜孜不倦追逐实际利益的同代人的脸上。直至四十岁那年,他被统治者押上断头台。台下聚着千万仰慕他的人格品质和学识修养的人们。行刑前,他弹奏一曲,并预言:昔袁孝已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於今绝矣。
古文献上载下他觅得此谱的因由:尝游会稽,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辨,因索琴弹之,为广陵散曲,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子美忽而道:“在这个时代,我亦无知己。”
“我没有知己,也无伴侣。所以一直在外浪游。”
“你从何处来?”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抬头望我一眼,没有露出丝毫吃惊的神色,沉吟道:“这样也好,我们之间的对谈将是平等的。”
这时,蓬舟停泊在嘉陵江南岸。我们登阶上岸,寻一家菜馆慰抚饥腹。点了张飞牛肉、川北凉粉、凉拌折耳根、一份锅盔、两碗豆花酸菜面。以桂花酿佐膳。
我道:“如你一样,我也热爱通过文字去记录亲身感受到的世界。即使彼此生存的时代不同,但个体生命的本质相仿。我一直在书写,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写作。我的悲伤深藏在泪水滴落不到的地方。无法诉说,亦无人理解。唯能求助于文字。”
他道:“我亦如此。”
“24岁时,我辞去工作,离开北京。独自前往徽州,随后是蜀地,时间持续两年之久。居住在经济落后的边鄙古镇,日夜对着山河,与草木交谈。我写青苔、山茶、海棠、紫云英、黄梅雨、油菜田……却鲜少写人。(过多的人物描写会使文字变得不清洁。)·这些地方而今早已陈败,被嚣嚷快捷的时代遗落。但它们却是现存极少的仍旧传承着古老生活风貌的博物馆。我愿用自己最年轻的时光去记录它们,并告诉世人——它们无法被复制的美。它们如今不为人知,不再有人歌咏它们,更无人热爱。它们的寂寞如寒星,隐烁在辽远的夜空中。但许多人认为我这样荒废用来工作和择偶的最佳年龄段,任性的行为接近荒诞。但我不在乎,我至死都会忠于自我。”
子美道:“人生在世,谁能全然不受外部环境的影响。我的大半生随社稷的走向起伏,力若鸿毛,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悲恸,仅能通过诗文来表达。我是谁不重要,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我,但这些诗文将属于永恒。”
我道:“会有人记得你,至少我会。”
饭后,我们登上锦屏山,俯瞰呈太极走势蜿蜒流涌的嘉陵江水。我对江弹奏一曲《神人畅》。名士与山水间自古缠缚着藕丝般的牵连。“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为文人雅士集体性的人生追求。
“有时会想,如果我向软弱妥协了会怎样。不再远行,放弃写作,找一份日复一日的工作谋生,然后嫁一位待我细致温和的男人,即使他永远都不了解我的本质亦行……命运向来吝啬,留给我们做选择的时间不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最后被妄念烧成灰烬。”我道。
“生命用来燃烧,而非压抑。顺其自然地接受它的一切变化,如对待四季。”
“如果我们同处一世,或许能成为知己。虽然我极少与男人做朋友,因见到的自私懦弱者多为男人。”
“情短暂易逝,磨消心智。大多数人皆被其损,仅有极少人能够得到助力。唯有慈悲的爱才能持久,爱是能够靠近,却不可靠近。它需要必要的距离。”
“如今的我再难喜欢上谁。”
“这样你可以行的更远。情爱仅是上苍设置给每一个人的磨练,个体的美满绝非生命的终点。孤独之于创造者的意义,如一盏灯烛照亮漆黑深谷。他日,你定会明白。”
黄粱梦一场,醒后,子美已不知去向。唯留下阆山阆水歌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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