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炯}
青春旧且远,名字还是从前那几个名字,人也还是那几个人,没有战乱流离,却硬生生各分东西。不知究竟到底在哪个路口,你选择了往右而我选择了往左。再往后,风尘仆仆,又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
当我们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却已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诉求。
我越来越认清自己,与此同时——却越来越认不清你。
我带着林佳回去过年。到了村里,拥挤的街道,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家生意最惨淡的凉粉摊。
摊前站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皮肤黑黑的,是那种常年在田地里干活才有的肤色,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她围着油腻腻的围裙,两手伴着盆里的面团,拿出来时习惯性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旁边一个矮瘦女孩在帮她洗碗,长得跟她很像。
若萍抬头看我,身子定了定,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空洞、贫乏。她刚想上前开口说话,被一个前来买凉粉的中年男子打断。
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睛打量她,盯着她的大胸脯,看直了眼睛。若萍随即用手锤着男人的胸口,做撒娇状,然后他们暧昧地笑着。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忽然想到那年若萍晕倒在升旗仪式上,班主任霍老盯着她大胸的场景。
“你认识她?”林佳推了推我问。
是啊,我认识。我多想跟林佳说,她是我们村最好看成绩最好性格最要强的若萍。可我没有。
我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疑惑的林佳,平静地摇了摇头,搂着她往家里走去。
我走得很快,一次都没敢回头。
傍晚的冷风吹着我发烫的脸颊,我突然特别想念跟若萍坐在河边看叶子飘远,在院子里做作业比谁写得快,在屋顶上看蓝天白云的日子。
若萍,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你的日子有没有好起来。
若萍在那天早上升国旗时又晕倒了。
她当时就站在我的前面。十分钟前,我就看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前后晃动。小镇的六月总是让人闷热不安。我想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毒辣的太阳照得我难受极了,四周的同学也都在偷偷擦汗。
“砰”。若萍扑通一声倒在我脚前的地面上。“若萍!”所有人的目光因我的叫喊声聚焦过来,周围的同学开始乱成一麻。
“都别动!”我们的班主任老霍突然喊道。那个五十出头的矮胖丧偶老男人,立马冲过来,撸了撸袖子,拨开众人,三两下就把虚弱的若萍背了起来。
老霍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英勇的战士一脸得意,气喘吁吁向村里的诊所踱去。我陪在边上,扶着晃悠悠的若萍。
当老霍把她放到病床上时,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若萍的一对大胸脯,呼吸急促。还是小学六年级的若萍,胸部发育的像个成人。
“贫血。”四十来岁的干瘪女医生平淡地挤出两个字。这是第几次贫血晕倒,若萍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
若萍是我们小学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才六年级,她就已经一米六了,亭亭玉立。
她的成绩也很好,学期末只拿一张奖状回去,可能会委屈地哭起来。男生喜欢她,女生嫉妒她,男老师偷瞄她。
上帝总是给你打开一扇门,却又关掉一扇窗。若萍永远的噩梦就是她的父亲。在这个苏北小镇,跟很多农村家庭一样,重男轻女的父母给她生了三个姐姐,一个弟弟。
若萍出生后,从来没跟父亲和弟弟同在一个餐桌上吃饭。在他们家,女人是没有资格跟男人一起上桌吃饭的。只能等着他们吃剩的混着酒味的残渣冷饭。偶尔家里来了客人,若萍姐妹跟母亲,在厨房忙活后,都得关起门躲到卧室去。
“她们家的女人都是喝稀粥长大的。”若萍一贫血晕倒,班里的女生就学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话,边模仿边打趣。
若萍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做题,有时我能看到眼泪滴在她的作业纸上,但她总是倔强地头也不抬,笔速加快。
我跟若萍从小就玩得好。
一是我们两家住得近,隔着一道墙的邻居。二是我们同龄又同班,每天结伴上下学。
一到周末,我俩就趴在细长的板凳上写作业。我们总是比赛谁的字好看,谁写得快,谁这道题解法好。每当这时,若萍总是乐呵呵笑着,眼睛弯弯好看极了。
我们喜欢在河边看叶子一片片漂远,喜欢爬到屋顶躺在玉米上看蓝天白云,喜欢并排坐在门口看夕阳西下。
“两个小鬼,有毛病啊!”若萍父亲经常这样嘀咕一声,我就灰溜溜跑回家了,若萍总是满脸无奈,端着小板凳怏怏地回去准备起了晚饭。
没多久,若萍家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镇的大事。她那17岁的姐姐在家上吊自杀了。
“读什么高中啊?读了有什么用?给她找那么好条件的男人她都不要!瘸腿怎么啦?你说这小蹄子脑子是不是粥喝多了!”那几日,若萍父亲对着借安慰为名来看热闹的村民喋喋不休,她的母亲在众人面前呼天抢地哭个不停。
若萍没哭,只是好些天都不说话。我很心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那时我还体会不到失亲之痛意味着什么。
某天上学的路上,她突然开口跟我说了句:“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中学。到那时,一切就会好了。”看她眼神透着笃定与决绝,还有一丝我当时不能理解的哀伤。我愣了一下。
{若萍}
有些相遇与分别,毫无预兆,却长达一生。
每个女孩子都会做梦,我也会。不过,大多是噩梦。
我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对陈炯说:“不要相信命运是公平的,从来没有温和的生命。”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陈炯没有在意从我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以为就只是我随意的发泄情绪而已。
其实我总以为,我还在奋斗,还在挣扎,我没有放弃追求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但,那又怎样,什么也阻止不了,人在命运面前,最无力。
我以为我会很狠我的父亲,那个愚蠢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毁了我的人生。
然而,怨谁都没有用,无济于事的爱和恨,毫无用处。
我唯一留着的,是回忆,和陈炯的回忆。曾经习惯了的那些日子。
还记得在升初中的那个暑假,我们去了很远的一处废弃的房子天台上。周围是毗邻的房屋挨凑在一起,似乎都是废弃的,不带有一丝生气。有种死亡的味道。
进入那个房子,楼梯间一片漆黑,有蜘蛛网拦路,也有细碎的虫鸣声传出来。黑暗之中,陈炯点燃打火机,火光顷刻之间点亮了我们的视野。
我仿佛被灰尘笼罩着呼吸道,感觉无法正常的呼吸了,他拉着我很快的来到了楼顶。绿漆的门已经脱落了不少,从斑驳陆离的门缝可以看见外面的光景。
他熟练的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群野猫在战斗,它们浑身都是灰仆仆的,一只黑色的小猫正在努力对峙一只身体强健的大猫。
它们也许为了那块不知从何处叼来的食物。身边灰仆仆猫咪们都只能怯生生的观看这场并不势均力敌的比赛。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了。
陈炯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得意地对我说,坐这里吧。他用纸擦干净的地方。和他坐在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山,我看得出他的眼眸里透出一种从心底洋溢起来的开心。
他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若萍,上了初中就好了。我们一起去县城,念书。然后在一起考个好大学。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他会说出结婚这样的事情。他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根链子,放在我手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笑着看着他。我的手指动了动,攥紧了那条链子。
坐了一会儿之后,该回家吃饭了。陈炯站起来,说:“我们走吧。”我跟着站起来,在他脸颊上面亲了一下,然后就跑了。
他在后面笑起来,很爽朗的笑声。那个时候,我以为我能抓住一些东西,譬如,我将来的幸福。
但,从来没有温和的生命。
或者说,我遇不到那种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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