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重度脑震荡,头骨骨裂躺在病床上,你抻着脑袋望病房,问医生,这小子后半辈子还有戏吗?
前一晚,儿子骑着二八自行车驮着你,前轮晃悠,逶迤画蛇。那画面就像人之将死,危在旦夕的回光返照。
你剃了头,穿上呢子大军装,背上一米多长的军刀,开了门,骑上门口的二八,坦白说,那个开锁头的动作,咔擦一声,都脆脆像是一巴掌。
您是心脏有毛病,桥都舍不得搭的主儿,穿上那一身行头,是有点当年的样。说好听点,您是单枪匹马,枪没有,马更别提,一把长刀,一辆破二八,是,还有一腔英雄迟暮的热血,我都被您感动了。
您会溜冰,会弹吉他,有相好,有兄弟,有血性。
您说您讨厌一过五十,就被人称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您不服老,还自称三环十三少。每日在胡同里提笼遛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您一大清早没别的事干,从胡同头走到尾,遇见城管执法收车打人,您一上前,对方颤巍巍那一声“六爷”,也就几秒功夫。画风一转,无照经营,理当伏法,煎饼摊没收,这警车车灯被砸碎的三百不还得您掏嘛!
您掏也掏个爽快彻底,凑死死兜里也就二百七十三,旁人借的三十,您还高声一句,晚上上家拿去!
那个凑凑合合的举动,和您坚持的规矩,就像一座百年的塔楼,威严仍在,可裂纹斑斑。
儿子惹事,划了富二代的高级车,您甩出两千,说拿去,多了就当补偿了。就想起同学爸,手术花了三万块,家里底朝天了。十多年过去,同一饭桌上,他慷慨激昂,话说当年光是为了身体这毛病,足足花了三万块。中指、食指、小拇指,还竖起了OK的姿势。
这姿势让整桌轻描淡写的神情彻底刺痛了,那得三百万才够OK吧?
您也是秒懂。边上的富二代全笑了,震颤得您心里的那座塔楼唰唰掉灰。
富二代跟您说的,您真当我是要饭的了。
这话,您原封不动在兄弟家豪华的客厅里,当他拍上一打目测十万的红钞,您一字一顿说得穷酸有力。
您真缺钱。儿子划了豪车的那一道痕值十万,您是东拼西凑,也才凑足两万多。
那群曾经跟您激荡青春,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如今,不是看门的大爷,就是补鞋的老头;不是拿低保的病号,就是卖煎饼果子的妻管严。
您找他们借钱去,借不成的,那破落的环境,妻子声音骂骂咧咧从房间传出,孩子哭了,您不还得打开腰包,扔下二百块钱嘛!
想起昔日镇上女同学,一遭被蛇咬,生命危在旦夕,班里的班长到各个班级号召捐款。募集前的陈词催人泪下,说女同学家里极度贫困,居住在某个山脚下,房屋低矮破败,光是那红色地砖裂成的十八瓣,就足够一众女生出门泪洒一路。
可事实上,昔日女同学她爸,曾是镇上至少叫得出名的人物。作为八九十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手里一大把闲钱。四处放款,救穷济贫。
隔壁兄弟家里穷,好赌,输光了,他给人担保。债主上门,是他去还清的。一笔不小的数目。
几年过去,十几年过去,好赌的这个兄弟手气顺了,钱全赢了回来。在镇上盖起了四层大洋房。
前后住着,人家死活不还钱。他应该上门讨要过,可硬不起那口气。自动担保的,就得认栽。
到最后,全镇都富起来了,女同学他爸还拘着一口气住在那,红砖早已裂成了二十四瓣。
那笔捐款,他爸让女同学拿到班上如数奉还给大家。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了。
知情的人,至今想起这事都还拿它当笑话讲。
这样的爸在南方就是典型的大炮。四处展示他的大炮。
而您这个老北京的老炮,那八万还是旧情人掏空了底给您凑齐的。
就这样的艰难坎坷,您到了还债现场,还跟一帮新人类叫板,说兄弟好心办坏事,买了一瓶漆就给人刮白了大半个车门,您希望按老规矩约架,打不成功,说多少赔多少。
那一幕真为您汗颜呐。
那得多少个十万,您这胡同里的六爷最后倒是知晓了。您知晓了却卸不下一腔热血的英雄主义,您要豁命出去挽回尊严,挽回过去辉煌时代的规矩。
您倒是有那命啊,您心脏上的桥还没搭呢。
说说您那辉煌时代的几十号兄弟,老弱病残,为数不多几个当官执权,下海有钱的,人家也没空再搭理你啊。
您半生活在您青春岁月,意气风发的英雄时代里,您罩得住胡同踩三轮,做买卖的小人物,您罩不住被富二代羁押的儿子啊。
您说您连宣武区没了您都不知道,还往那给您的兄弟寄信呢!
他们连信都不想打开看,直接摆手,哪有空跟您还像旧日时光里拿刀约架砍人呢。
最后,您是一个人应战的。那只奔跑的鸵鸟,没有给我多少感动,倒是您骑着车,边骑边对它喊,跑快点。
六爷!多想叫您也跑快点啊。
这时代让人绝望的,是突然发现自己跟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被这个社会抛弃。不要说领先,哪怕是跟上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六爷您,还在搞复辟。
一股悲情的老血就这样哽咽在胸腔,在看到您卸下刀壳,举着长刀,奔跑在结冰的湖面上,那一幕,冗长得就像您的前半生,您带着半辈子的规矩、尊严、不服输、局气,跑得凛然大义,跑得就像您在冰场上溜冰时,收音机里传来的张飞、赵云和关云长。
您确实把大家伙跑哭了。
我坐在影院的第五排的椅子上,屏幕大得慌,昂得我头痛,可心更痛啊,您儿子还在病床上呐。
我也向往您的英雄主义,那一刻确实也激情澎拜,看得出您抱着必死的心,背水一战。那漫长的奔跑,明明举着刀的是我啊。
我就这样泪流满面。
可,可笑的是,您真的只是胡同里的六爷而已。您还真当不了三环十三少。您都恨不得说您是京城三少了。
您跟儿子说您的梦想,就是把自家小卖铺门面整一整,摆几个条凳,放一张虎皮椅。卖酒做点小买卖。即便这个小买卖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号叫聚义厅。
这就是您这个老炮儿真实的局限性。
幻想着如果您跟得上这个时代的变迁,做起了与您的架势匹配的大买卖,您把您昔日英雄岁月里的兄弟们召集在一起,他们通通都在您门下,有事做,有饭吃,有身份,有架子,不用低声下气,不用拿低保,不用老婆孩子哭哭啼啼。您就真是名副其实的的六爷了。
可这就是现实社会里真实的老炮儿啊。您低不下那个头,不屑那个钱。你没钱,拿什么跟儿子话往昔峥嵘岁月稠,只剩愁了。
您儿子跳着脚,跟您说,您仗义,蹲监狱去了,年龄极小的他,和他妈蹲在冰冷的走廊哭泣,这个儿子一辈子的恨就在心里埋下了根。
坦白说,在您跟富二代击掌约架执行老规矩的时候,真有一种儿戏感。这种儿戏由富二代帮您下战书,您心中一定感慨万千,在我看来,就像您被推上了最后的断头台。就是就义前把姿势摆好看一点罢了。
与病床上的您的儿子波儿而言,这个姿势也够他感动了。
幸好,波儿没有成为您这样的老炮儿。他最后开了聚义厅,安心做起了小买卖,门口养了只与您养过的一模一样的鸟儿,它会叫爸。
波儿一定学会了怎么样当好一个爸。
电影散场,最后的画面,缩小在左上角的一幕,波儿的儿子蹒跚走路,波儿伸出了指头供他牵绊。
一如你被打后,波儿伸出手供你牵绊。
多想你能看到这一幕!
摘自公众号唯净是美(jiangyijing21)《都TM别当这样的老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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