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是互联网时代最好和最坏的东西。好在一目了然,坏也在一目了然。
江帆从后台拉了杭州的数据表单出来,一眼看到业绩最好的BD一个月做了60多单,不算奖金,月入已经超过了五万块。这个成绩虽然惊人,却并没高到不合理的程度,当年他自己全盛时期超过这个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但再拉开地图界面一看,立刻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杭州的城市格局比较独特,被一江两湖切出好几个副中心,又被龙井山和西溪湿地占去了两大块,科创和文创产业只能集中到城西和城北,而正是这两块区域,代表有效点位的绿点超乎寻常地密集,而作为CBD核心区的钱江两岸则寥寥无几。
“这些地方,基本全都是创业孵化器里的小公司。尤其是文创企业,三五个人拉个工作室就能注册,对我们的业务来说基本就是无效的,把冰柜放进去就是浪费成本,货根本卖不动。但只要虚报用户的人数,每签一家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公司,都可以算作一单业绩。”
他截了个图,连着这段话一起给周文豫发过去。对面不一会儿就回复了一条,也是个截图,看上去是某个微信群里,一个挂着“BD@小盒鲜”后缀的ID正在吆喝:“高价收点位,视质量400起1000封顶,这个月要冲任务量,兄弟们伸个援手啊!”后面紧接着就有回话开价,看ID,都来自一些其他的跟风玩票公司。
一个点位的基础绩效工资就是200块,每满10个,单价就增加200,且有额外奖金,越往上奖金系数越高。也就是说即使花1000块去买一个点位,大概率也有利可图。虽然按道理来说,BDM需要负责审核点位的质量,但由于团队也是有KPI和相应奖惩的,BDM和手下人串通一气造假的动机相当充分。
“我们当年怎么没遇到过这么团结友爱的竞对,只遇到过抢点位抢得抄家伙打群架的。”江帆发了个讽刺的表情,“所以怎么办?请CEO示下。”
“干掉。”对面只回了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喂喂,至于吗,商业间谍你都能容下,掺点水就要赶尽杀绝?水至清则无鱼也是你自己说的!”江帆急起来就嫌打字慢,直接语音过去,却半天没有回音,他拨了个电话过去,响了不到两声,就被周文豫按掉了。
“让HR今晚下班之前推荐新的城市BDM人选上来。”又隔了一会儿,周文豫才回了两行字,“我在见人,暂不方便电话。”
“你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掺水。”江帆一口气憋不住,忍不住还是敲了字过去,“但这样开人的话,剩下的量就算掺水都做不完了。到时候一拍两散,我们俩各自回家种地吗?”
“王天一有诚意,更有头脑。我们要是做不到他的条件,那就愿赌服输,以后还有合作机会。”屏幕上的字一行一行地跳出来,“唯独不要骗他。”
“不然你问心有愧?”
“那倒没有。但会得不偿失。”
周文豫敲完这一行字,按了发送,又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抱歉久等了。”
“没有没有。”对面的姑娘也刚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一张俏丽的瓜子脸,正是方恬。“但是周总您这回可坑死我了。”她带着五分埋怨三分娇嗔,“之前你们的城市经理都跟天一资本那边约好了,说明天就把冰柜运进去,据说王总都点头同意了的,您这一下子变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了啊!”
“这不就是跟你赔罪吗。”周文豫噙着一点笑,把菜单往她面前推去。他们面对面坐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旁,窗外一片落霞孤鹜。若要论餐厅的逼格,没有多少地方能跟上海相比,但要说到景观,杭州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也觉得王总那里需要一个解释,我现在还不方便去见他,所以就只能拜托你了。”
“所以为什么有生意不做?还放这种VIP客户的鸽子。”
“房子总要打好了地基才能起得高,只顾着往上垒砖头,很快就会倒的。王总应该不会想投资盖危房吧?”
“话是没有错啦,每一个投资论坛和交流会上的嘉宾都这么讲。怎么说来着?戒除浮躁,回归初心?”方恬丝毫不以为然,“但是在风口上,谁不是忙着让自己赶快飞起来呢,毕竟,资本就是这世界上最没耐性的东西之一了。”
“那就让他们先飞一会儿。”周文豫模仿着《让子弹飞》里姜文的口气。“而我比较喜欢一层楼一层楼地爬上去,这样就不会——啪嗒——”
他做了个高空坠落的手势,方恬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我这额外替您去沟通资方,有没有什么额外好处?”
“一个包包?”周文豫注视着她,用开玩笑的口气问道。
“我看起来像这么肤浅的人吗?”方恬假装生气拧起了眉毛,继而笑出了声,“最起码也得两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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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周文豫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意思?”
隔天方恬去到天一资本,王天一难得很悠闲的样子,坐在大厅里摆弄他的茶具,说是今年第一批明前新茶到了,邀请方恬品一品。方恬对什么明前雨前和龙泉青瓷之类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面前每一只杯子都等于一沓厚厚的人民币,连端起来喝时都心有惴惴,生怕万一一个失手,一个月的工钱就烟消云散了。
“是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创业者都很不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杯子,“感觉……”
后面半句是“有点不够灵活”,但她没说出口。在投资人面前评价创业者是有风险的,意见一致时还好,意见相左时很容易给自己招来不谨慎和没分寸的印象,她在这方面一贯十分小心。
“那些人是来赚钱的,周文豫是来做事的。”王天一看了她一眼,仿佛看穿了她没说出口的话,“不过这样一来,我倒很感兴趣他要怎么给我交答卷。我本来给他们预留了20%的水份空间,没想到他自己先动手挤掉了。有意思。”
“20%?”
“叶庄的数据也有百分之十几的含水量,算是行业平均水准。敢翻倍注水的我也不是没见过。”王天一笑了笑,“都半个多世纪了,农民都从种粮食的变成了写代码的,还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他拿着茶勺轻轻敲了敲茶筒,若有所思地又重复了一遍“有意思”。
“您认识周总很久了?”方恬问。
“没说过话就不算认识吧?不过我确实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他。那时候风口还在社区O2O,他和江帆一起做了个小打小闹的公司,在社区里做果蔬配送,小有盈利,够七八个人糊口的。那公司后来被大都荟集团收了,他们也就是那时候进的大都荟。”
“听起来是个励志故事?”方恬问。做个小公司卖给巨头也是很多创业者的梦想,虽然比敲钟上市的成就感差了好几个量级,但毕竟也是迅速实现财务自由的捷径之一。
“不好说。”王天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报价几乎没有一分钱油水,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不能更低了。”
“被巨头杀价?”
“当时大都荟集团忽然在O2O领域发力,半年时间收了好多家不同领域的O2O公司,把各种资源打通连成了一张网,自此才开始一家独大的。这就是他们当时新上任的CEO主导的策略。”王天一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对,就是那位主动要求薪酬减半的CEO叶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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