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云

生命的天空里，光阴如云，一逝难寻。

十一岁，第一次见到大伯，是在奶奶生病的时候，大伯从南京来看奶奶。那以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伯。那一面，匆忙间也没有记住大伯的长相。

二十岁到南京学习的时候，大伯常去看我。那时听堂兄们说大伯以前怎么怎么狠。每次犯错受惩罚时，大伯让他们自己脱了裤子，露出屁股，然后抽出腰间的皮带，毫不留情地在他们白嫩的屁股上抽出一条条的血楞子。可在我的记忆里，戴着老花眼睛，喜欢嘿嘿嘿朗声大笑的大伯，一直是个慈爱的人。

实习的那家工厂伙食一般，每次放假我都会乘50分钟的车到鼓楼大伯以前住的家去蹭吃蹭喝。大伯总是说想吃什么大伯就给你烧什么。而我白吃不厌的是大伯特地为我烧的红烧肉炖龙口粉丝，油滋滋香喷喷地。每次大伯都烧一大盘，让我当饭吃。排行老二的我，在家里上有老姐为大，下有弟妹幼弱，威信和娇宠总是落在大小两头，老二永远是个不尴不尬的角色。衣服要穿姐姐剩下的，饭菜要让弟妹吃好的。在大伯家里，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宠爱的温暖。堂姐堂兄都比我大好多，最小的哥哥也比我大三四岁。在那里最常听大伯说的是：“你在这里是老小，他们谁都得让着你！”而哥哥姐姐们果然是什么都让着我，做老幺的滋味真是美妙！

大伯那时六十出头，也许是年龄大了，性格变得柔和了，大伯把所有的慈爱都倾注到我的身上。记得一次大伯烧好菜送到厂里给我，然后带我到栖霞镇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大伯说：“你想吃什么跟大伯说，大伯给你买！”吃过饭又带我到书店，还是那句话：“你要什么书跟大伯说，大伯给你买！”这两句话在二十岁那一年就刻在我心里，让我每次想起来都感动不已。那时候总在心里拿老爸和大伯做比较，感叹自己不幸，有一个那么威严冷酷的老爸。最羡慕电影里女儿挽着父亲的手臂散步。老爸的不苟言笑让我们姊妹几个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奢望父女间的融融温情。

长到二十岁，第一次在大伯身边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和大伯在一起走路，我会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记得一次大伯又去厂里看我，回去时我挽着他送他到车站。一个同事骑车从身边经过，大声招呼道：“嗨，你爸爸来啦？”我自豪地回答：“是啊，我爸来啦！”那一刻真希望大伯就是我的老爸啊。

半年多的学习时间，我和大伯大妈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大伯带我到栖霞山游玩时，曾疼爱地对我说：“你今年才二十岁，等你再长大一点，你会谈恋爱，会结婚。大伯真希望看到那一天，到时候大伯大妈去送你出嫁！”看我气恼地红了脸，大伯嘿嘿嘿地笑得特开心。后来的一切都如大伯所言。结婚的时候，大伯大妈特地从南京赶到家里，送我出嫁。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离开家乡，忙于工作、家庭，很少见到大伯大妈。儿子五、六岁时，去过一次南京。那时大伯大妈七十多岁，大伯还是那么慈祥，也不显老。大妈的身体比我们年轻人还棒，一弯腰双手摸地，一踢腿，脚过头顶，让小儿子和我都羡慕的不行。那次大妈亲自带着我们游玄武湖，逛商店，整整跑了一天。仅一次，儿子就牢牢记住了他的大阿公大婆婆，到现在还不时念叨放假要去看看他们。

近几年爸妈一年会抽空去南京一次，住上三、五天，与他们的老哥嫂叙叙旧情。每次都想和他们一同去，总是不得闲。只有让爸妈带点钱，聊表心意。前段时间爸妈又计划着去探望。听妈妈说大妈身体很糟糕，牙齿都掉完了，又得了糖尿病，大伯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惊觉大伯大妈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我再不去探望，以后恐怕留下的只有遗憾了。

周末赶早去南京，到的时候七点多钟。大伯大妈没料到我们会去的那么早，照常出门散步去了。我们坐在小区的花坛边耐心等待。许久，老公指着远处的一个拎着菜兜的老人说是大伯。定神看，果真是大伯。记忆里的大伯身材挺拔宽厚，肤色白皙滋润，颇有学者丰采。而眼前的大伯却象失去水分的老丝瓜条，干瘪憔悴。脸上的皮肤焦干如走油的蜡纸，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我喊着大伯，冲过去拥抱他羸弱的身体，心底里泛滥着酸涩的滋味。

回头挽着大伯去接落在后面的大妈，在马路边等了很久，方见马路那边大妈缓慢的身影。走走停停，间或坐在路旁的花坛边沿歇息。我不敢相信那个华发如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就是我曾经健步如飞的大妈。待到近旁，才发现大妈左手打着夹板，吊着绷带，满口的牙齿已脱落得所剩无几。她迟钝地在我们的牵引下步过马路，曾经的健朗在她身上已经不着一丝痕迹。

半年学习，点滴亲情铭刻在记忆里。望着眼前两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大妈的矫健和大伯爽朗的笑声如潮汐般在心底一遍遍漫卷。

生命的本来面目并不因为我的酸涩和不忍面对而更改。我衰老的大伯大妈也曾经年轻丰润、也曾经在单位忙碌，也曾经为养育一女四子而费心尽力。他们双手接受生命馈赠的青春、热情和精力，又在生命路途的跋涉中一点一滴将它们化作回报和感恩。脚下的路途不再遥远，夕阳余晖下，他们相扶相携，安然地静静等待。

路在我的脚下长长地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回望大伯大妈执手相伴的身影，我看见光阴的云正大朵大朵地从他们的头顶掠过。挽着我渐渐老去的爹娘，万般感慨在心底对老公化作一句话：“光阴无情，唯愿执子之手，好好走过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