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掉进体制的青蛙

走进办公室，翻开日历，她算了算，这是她来机关的第485天。

今天没什么事，她准备看看书。同一个办公室的大姐开始和她念叨，从昨天的晚饭说到今天要买的车险，她装着感兴趣的样子，敷衍两句。

看书的思路被打断，她抬头望向窗外，清晨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翻飞。

机关四层大楼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心，身处闹市，又分外幽静，平添几分神秘。每天从大门口经过的人，眼光都会略略停顿，仰望一下那恢弘庄严的大门。

世上过了一千年，机关只过了一天。她像进了烂柯山的樵夫，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

1

一年多以前，她还是一个所谓的体制外人，坐在分隔成一个个工位的办公室，每天在写字楼之间奔波，跑客户，写方案，经常加班到深夜。

她说起话来语速很快，有点咄咄逼人。

每天中午她和同事一起叫外卖。休息时她逛商场，去星巴克喝咖啡，假期四处旅游，在朋友圈上传有趣的照片。

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一次她们相约逛街，她抱怨自己经常加班，累得半死不活。同学建议她考个公务员试试。

这么多年的求学生涯，她最自信的就是自己的考试能力。

多年练就的考试能力，加上不错的运气，她考上了。辞职那天，所有人都对她表示祝贺，有人艳羡，也有人摇头叹息。有了那一纸户口，心里安稳了，好歹算是在这个大城市生了根。

2

机关有食堂，每天的菜肴很丰盛，她告别了订外卖的日子，每天中午11点半准时吃饭，五点准时下班，过上了无比规律的生活。

一天吃饭时她和单位的女处长坐一桌。女处长北大研究生毕业，年过四十，至今未婚。有人给女处长介绍对象，对方是清华毕业，两人见面时为了北大好还是清华好争论起来，不欢而散。

“你脸上亮晶晶的是什么？”女处长带着她无法琢磨的表情问。

那是她今天早上出门时擦的粉底，带点亮光。她有点囧，低着头。“哦，我油性皮肤，爱出油。”

第二天她把衣橱整理了一遍，把以前的化妆品分送给了朋友。一个小姑娘光鲜亮丽，在机关女同事女领导的眼里，有招蜂引蝶的嫌疑。

她在办公室，每天的工作不多，负责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起草通知，搞搞会务。单身的人单位分配给一间宿舍，宿舍就在单位门口，比大学时从宿舍到教学楼的距离还近，按照市价，这间十几平米的宿舍，在这个地段至少每月要2000块钱。她从此告别了挤地铁的日子，连交通费都省了。

两个月后，她毫不犹豫从宿舍搬了出去。

那栋灰楼新装修过，是50年代给专家建的，现在几乎成了筒子楼，杂七杂八住着的都是和单位有关的人。单位的老大姐告诉她，以前单位人少，都住这栋楼里，谁家炒什么菜，哪家夫妻吵架，大伙一清二楚。现在情况也差不多，她想，我早晚什么时候刷牙，人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无法忍受这种没有隐私的生活。

知道她不住宿舍，单位的人拿异样的目光看她。他们私下里开始议论她家里如何有钱、有背景，其实她只是一个小城镇出来的普通工薪阶层的孩子。

3

她决定用工作来证明自己。

机关开了几次很重要的会，她负责联系媒体。给媒体的短信通知、电话她在头脑中反复斟酌，开会当天，接待、车马费、新闻通稿一应俱全，采访领导也很顺利，没有一处纰漏。

过了一个星期，处长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给她几份文件，布置了一篇大稿。处长交代不要急，可以慢慢写。

她花了一个星期伏案写作，牺牲了周末。写完她长吁一口气，第二天上班交给了处长。

处长扫了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确实用心了。”

再无下文。

一天她翻看行业杂志，忽然读到了自己的那篇文章，作者是处长。后来听说分管她部门的领导对那篇文章很满意。

到了年关，要给其他单位报销一笔钱。钱很少，用支付宝转账很方便。她一边打电话要账号，一边转账，30几个单位，两个小时转完。以前负责这件事情的同事瞪大了眼:“这么快，我起码要用两天时间。”

年终考核部门投票选先进，没有人投她的票。太年轻，还轮不到她。

和她一起进机关的另一个女同事评上了。她想起她对人的热络劲，想起她从领导办公室频频出没的身影。

4

进机关一年了。

周末约了大学同学小聚。“你怎么这么土，”同学一见面就对他皱眉头。这一年上班她只穿过一次高跟鞋。高跟鞋的声音敲打在安静的走廊上，几乎整层楼都听得见。机关总是静悄悄的。

同学聚会她参加得越来越少。仅仅离开了一年，他们谈论的事情她有些插不上话。在机关她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越发沉默寡言。

工会定期举办公务员相亲活动。她参加过几次。高学历的大龄单身女青年一大把，27岁的她还算是年轻的。她留了一份资料。

过了两天有人加她的微信。她和对方简单聊了几句，感觉还不错。“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们湖北人没一个好鸟！”她盯着微信上他发来的这句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还有人加她，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对方忽然说，现在的女孩子，动不动就要求别人有房，真不要脸。

一个四十多岁的公务员，看照片面有菜色。微信上说完了你好，抛来一个问题——请问你之前交过几个男朋友。

晚上她坐车经过以前的办公楼。金融街上的写字楼，大部分还亮着灯。她已经485天没有加过班，现在她竟然怀恋起以前的加班生活。

她向单位年长她几岁的校友抱怨过这种枯燥乏味，他安慰她，就算什么都捞不着，好歹有一个好身体。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开始失眠。

重复的工作，熟悉的面孔，日复一日的缺乏激情的生活。没有忙碌，空闲失去意义，成为负担。

她是一只掉进体制的青蛙，温水快把她煮熟了。

她不是最后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