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凌晨三点睡,数了两个小时的绵羊耗牛狮子和——脉搏。醒来已是七点多,匆忙洗漱。来到楼下一个面包房。
一杯拿铁!
坐在玻璃窗旁,看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灰越来越灰,灰得胃里面有一股浓稠的屎绿色汁液向上翻腾,此时觉得有些恶心。一名穿蓝色制服的女服务员在擦桌子,浑圆的屁股正对着我。我特别想用食指戳她一下,感受如刚出炉的面包般的弹性。在这么想的时候,内心有些激动,一种在下一秒将会遇到另一个世界的激动。女服务员突然回头怒看着我,一副再也不可能理解的表情,她怎会想到在早上七点多起床气还未消失殆尽的时候,遇到一个看似一本正经的女流氓边喝咖啡边戳她屁股。我的食指已经蠢蠢欲动蠢蠢欲动,像一个面带茄色的中年大妈优雅地在超市准备狠狠捏一个上辈子和她有仇的橘子。
晚了!她转过身来了。脸又干又黄又瘦,嘴唇上过于艳丽的口红在向世界宣告:本人并不存在,除了我的嘴。
我有点失望地喝了一口咖啡。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得很快。当我盯着它看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秒针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的趋势。它一定在怕我,我想。
时针指向八点。八点十二分了。离出发还有三分钟时间。从这儿到我工作的中学的大门,路上如果不出意外、算上两个红绿灯,眼睛不左顾右盼的话,将耗时八分钟。接着是进办公室和同事打个招呼,拿上语文书进教室,简直完美。需要备课吗?不,从不。
今天的天空确实是灰得反常。大街上的行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来去匆匆,谁也没注意到这灰色,他们个个一脸的睡眼朦胧,这灰色是他们被窝里的梦。我故意和他们走得隔开些,因为我觉得他们是一群被赶的鸭子或别的什么,我不想自己的黑色西裤惹上一身鸭毛。
早!黄老师。
早!牛老师。
早!牛老师。
早!张老师。
早!牛老师。
早!洪老师。
对。我就是牛老师。
我是一名初中语文老师。我觉得光荣,尤其是在我用生命滔滔不绝讲课的时候,有那么一双眼睛看着我,我会觉得光荣。哪怕其余所有的人都在沉睡。我看到的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道渴求的目光。我喜欢念某些同学的作文或者每日一记那样的日记。有一种灵感被我捕获,让我忘记时间,自觉是一位光阴之外的永恒少女。
她叫梁花花,我喜欢她的文字、以及字迹。我可以念一段她上礼拜写的《月色》。
......今晚的月色也是他赠予的。从此,我拥有三个世界:阳光明媚,月光如水以及到达明日阳光明媚的蓝色梦境。世界与世界的边界是一条温柔的、像一滴在水里迟迟化不开的蓝色墨水一样的飘带。从一个美好世界飘向另一个美好世界。
四周旷野吹来的风,吹在月光上,我感受到月光在丝丝丝的颤动。有一种沉醉其中的喜悦,有一个自己不能对自己说的秘密。不能笑太多,会惊动什么一样......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我忍不住请求她允许我在班上读了她的文字。对,读的时候,有一滴眼泪就快要滑出来啦。真不容易,我已有两百年没有流泪了。我平时对学生的恋爱不闻不问,我只关心他们的眼睛与文字。
在我深情朗读的时候,梁花花同学有些害羞。有许多同学开始起哄。
起啥哄!
认真点!
傻*!
这节课讲什么来着?哦,《骆驼祥子》。非常无聊,讲得自己昏昏欲睡。这种无精神的现实性的沉重绝望,对着一群十五六岁的脸,我真的讲不下去,哪怕自己对自己也讲不下去。于是我对跟同学们说:
默哀吧!为这种绝望。
不行!我们交了学费的,你让我们课堂默哀?哪怕给我们讲点人生哲理也好!
班长义正辞严地站起来,似乎要闹革命了。
不不不。我没任何人生哲理可以讲,我甚至没有人生。总之,我兜里啥也没有!
我把我黑色西装裤的裤兜翻出来证明给他看。
班长似乎很愤怒,他说要去告校长去。
辞职也好,教书教着教着越来越没人生了。我想要给予的是一种激情,寻找的也是激情。辞职后我要干嘛呢?支一个架子在校门口卖烤红薯。烤完红薯望天空,望完天空接着烤红薯。
这时有的人开始睡觉,有的人开始围一起嬉闹,有几个自己默默翻着书。我无聊得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哦,窗外!
这天灰成这样啦,怎么没人注意到?
同学们!看窗外!
一群黑乎乎的脑袋转向窗外,像在寻找什么。咦,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天空灰得像要下灰水泥了吗?
放学,我根本不想回家。我盯着这灰色天空,等待它落下点什么。不然这灰色简直要我的命,我的胃空空荡荡却又似有东西在翻江倒海。我想流泪。
只想流泪。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炒饭的味道弥漫,是放了辣椒吧?这什么鬼地方,蛋炒饭也要放辣椒!我想流泪。我继续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太拥挤的街,孩子吵闹声,商贩喇叭叫卖声,还有哈哈哈哈哈的笑声。而我只想流泪。世界开始变成一些斑斑驳驳的色块缓慢地移动。我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我熟悉这一条又一条的街,我熟悉每一条街的拐角,我熟悉每一个拐角出现我眼里的是什么。
但我好像离这个城市越来越远了。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
一个转角
两个转角
三个转角
四个转角
五个转角
在第六个转角的时候,我遇见了一种在人以外的荒凉和空旷。河流,啊河流,长得望不到尽头,两岸长满了油菜花。我有点犹豫地向它靠近,身后的城市越来越远了,我刚才像走迷宫一样走了那么多的路,拐了那么多转角。地铁站呢?口袋里空空,好像也没钱,手机钱包呢?应该落办公室了。家人还在等我吃晚饭呢,而我此时迷路了。真糟糕!
有几栋老房子建在河边,看样子空了很久了,至少两百年以上。看那阳台上堆积的尘土,还有风化后斑驳的墙壁。阳台上长出了几棵油菜花,是去年的风忍受不了老房子的孤单,它把河边的油菜花种子吹到阳台上了,老房子不再那么凄冷。
这儿很安静,无比安静。安静得我认为如果眼泪掉进河里,会有一个清晰的咚的声音——咚——
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的一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了,我已有两百年未流眼泪了。我感觉悲哀,因为我可以再忍忍破个吉尼斯记录的。既然流了,那就流个痛快。我坐在河边的油菜花丛里,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都是刚才这灰色惹的!
我的衣服袖子全湿了,湿答答的将我身体粘住。脚下也有一滩水,两百年积累的眼泪真多啊,多得脚下发大水。
给———
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刻入身体无法删除的声音。我无需抬头看他,我已知道是他。我的世界比刚刚的模糊还要模糊不清,只有自己一点点微弱的感觉存在;全身的肌肉酥软无力坍了下去,就像肉体突然遭遇一个噩耗、或一个神秘的惊喜产生的那种感觉。但这声音既不是噩耗也不是惊喜。我遭遇了什么?遭遇了一个轻柔的声音,一个死去两百年、又在你毫无防备之中瞬间复活的声音。
这个轻轻的声音用甚于雷声的力量惊动了我。我再也没有悲伤或感动。我只有空去的身体,空去的心。我的眼泪就再也没法继续流下去了。
我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我始终不看他。
谢谢。
是谁曾说过的,此刻没有眼泪,今生就不必有眼泪。非要倔强到老吗?哭出来多好,你一哭我不就来了吗?
我用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手指,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
人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中并没什么纸巾,我刚才难道只是做了一个拿纸巾的动作?
那声音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害怕。我此时想回家,我想念家人。但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忘记了过来时的路。这里没一个行人,只有一条河、油菜花以及长了几株油菜花的老房子。
喂!
喂!
喂!
谁在叫我?
是六岁的小侄女,扯着我的衣角跟我做鬼脸。她递给我一个魔方,让我给它复原。
姑姑,你怎么哭了?
嘘!我环视周围,回过神来,我刚才其实一放学就去幼儿园接了小侄女回家的。我一路走神走到家里。她父母出远门了,让我和父母一起照顾她。我此刻觉得平日里可爱无比的小侄女变得聒噪、令人讨厌。她手里的魔方,我也觉得讨厌。她一屋子的洋娃娃,更令我难以容忍。
那凌乱的客厅,靠墙的几个柜子摆放着一堆甚至看都不看一眼的东西。阳台上叠放着一些纸盒子和塑料制品。看到这些,我心里有无数怒火熊熊燃烧。全扔了!我想。我找出一个大袋子,我屋里多余的东西全扔进去。真够贪婪的,放这么多用不着的东西在屋里干吗来着!贪婪不是上帝对你的惩罚,贪婪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一件东西放那,几年也用不着,人不但糟蹋了这东西,还糟蹋了自己。我用过这东西吗?并且是非用不可吗?如果不用放那儿,我感受到它带来的美了吗?每一天我的眼睛扫过它们,甚至不停留,它们在我视网膜里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色斑。也许这些色斑的意义,在于干扰我的视线、占据我的视线,让我变得躁动不安。全扔了!
小侄女用一种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还有你,囡囡。你的洋娃娃太多了,你记得它们每一个的模样吗?你记得它们的名字吗?留下几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其余送人好吗?
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一个人已经拥有九百九十九件玩具了,这第一千件还能带来安慰吗?悲哀啊,囡囡。
还有厨房,哎......
有一种烦或者悲伤,它不是因一件事而起,而是关于无数事件的灰色感觉。我的心里藏有一种莫名的烦,被触动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知是回忆击中了我、还是现在或是未来。我在房子里不停打转,转着转着给紧跟我屁股后面的小侄女一个紧紧的拥抱,好像只是在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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