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岁的我那时坐在天津廉价航空窄小的客机座位上。狭长的机体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里翻越天山划出一道对称的弧线,穿过厚厚的云层,俯身向龟兹机场落去。
南疆的大地慢慢映入眼帘,浑浊一片,贫瘠的戈壁滩被风沙笼罩起来,使得三三两两零星散落的地勤人员、矮矮的停机楼也都变得模糊难辨。中午时分,跑道上已亮起了指示灯,随着轰鸣声渐渐变小,飞机安全着陆。我缓缓站起身,取下架上的行李,朝悬窗外望去,整个停机坪就一架客机,除了铺天盖地的风沙,连广告牌也看不太清。
我站定一会,抑制住肠胃的翻滚,脸色很差。接着迈开步子往前跟上队伍,空中小姐立在舱口,充满职业标准的露出一弯浅笑,对下机的人流频频点头:道一声再见,欢迎再次乘机。
我拉起衣襟遮住脸,快步走下旋梯步入大厅,漫天的风沙倏然消失,大厅里天花板扬声器中低声流出背景音乐,那是李宗盛作词的《我终于失去了你》。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不能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我的身心。
担心胃再次翻腾开来,我不禁弯腰放下手中的行李,双手捂脸,一动不动,随即狠吸了几口清明的空气。平静下来,我扬起脸,望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浮想联翩。我想起在过去的人生旅途失去的很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身旁离去的游人脚步显得匆匆,接机的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而我,仿佛依然置身于那个星光璀璨的演唱会,感受着无数双手挥舞的荧光棒,调整所有的感官谛听那悠悠的旋律,随着舞台声嘶力竭:那是二零零七年的夏天,我快要二十岁的时候。
接机的师傅走了过来,看到我脸色不好,问了句是否身体不舒服。“没事,只是有点伤感”我摇头说道。“休假刚回来都一样,我能理解。”说罢,他拿起我的行李就往出口走去。我抽回思绪跟出去,不忘回头乜一眼门前的横幅: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拉一拉衣服下摆躲进了车里,消失在茫茫的戈壁。
@.2
即使走过了人生的十个春秋,我还是依然能够真切的记起那场演唱会。
盛夏里水泥地面被烈日炙烤的火热滚烫,潮湿闷热的空气起初还只是流窜在大街上,随着午后的来临,热浪充斥进整个城市的小巷深处,袭扰户外的人们无处藏身,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热浪还是没有消散的势头,演唱会开始的时间也不得不一推再推,直到暮色四合之后。随着夜色渐起,体育场中心的舞台慢慢铺叠开来,躲在屋里的人们开始聚集在场外,舞台周围一束束灯光渐次亮起,指向夜空,像无数双手伸入静默的苍穹,仿似要去寻找那些耀眼的同伴。
江月一边挡开人群,一边伸手拽着我往分布的座位拥过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知道演唱的歌手,其实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兴奋。我在意的仅仅是周围窒息闷热的空气和拥挤的人流,还有她这个陪在我身边的漂亮的姑娘。随着音乐响起,演唱会开始,人潮涌动起来。看着人们一张张兴奋的脸,随着那首《我终于失去了你》唱响在舞台,和着音乐慢慢变得生动起来——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你劝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渡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
如此地宽容
当所有的人靠紧我的时候
你要我安静从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颗永不安静的心
(我)容易蠢动
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
我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
我终于让人群被我深深的打动
我却忘了告诉你
你一直在我心中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
我见到你眼中有伤心的泪光闪动——
江月因为激动已经晕红的脸突然转向我闭上眼叹服着说到:“李宗盛真像个诗人啊!”她毫不掩饰的向我浮夸的膜拜起心中的偶像来。我望着场上那个自称很丑但是很温柔的男人深情演唱的模样,突然意识到原来江月心中的偶像不是他,瞬间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刻的了解眼前的这个姑娘,至少没有如她那般懂我。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我常常懊恼遇不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子,明媚的阳光下,一笑一颦,沉默或是走开都是那么云淡风轻,除了喜欢和深深的理解,没有一丝冗余。
@.3
小车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里孤独的行进着,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空寂的大地,视线飘向远方,飘向那横亘南北的天山余脉,思绪又游走回去,慢慢咀嚼回味起那令人动容的歌词。我拿出手机,打开那首熟悉的歌曲调到单曲循环模式,戴上耳机仰身在后座椅慢慢闭上眼,不知什么时候眼角竟泛出泪来。
十五岁的天空虽然是湛蓝的,但是下起雨来,也难免有些让人惆怅。对于年少的我,慢慢开始无处安放那火热的青春。
自从童年进入学校,我才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特别聪明,但也不笨。这个不是父母和其他人告诉我的,而是我的成绩,一直都是中等偏上。若非要拿中国几千年挥之不去的等级观念来下个定论,便可称之为良好,介乎优秀与合格之间。
时间一长,这个“良好”就成了周围人对我的定论,同时也成了我定义自己的一把尺子。慢慢的这把尺子在我身边如影随形,大有想要将我的人生信条也框在里面的趋势。
我开始感到有些担忧,在我几次想要通过努力摆脱这种境况失败以后,我开始变得沉默并产生怀疑。儿时的我只要一哭就什么都有了,显得那么独特。为什么越来越长大,想要的如此费劲却还是得不到,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起这个“费劲”来。为此,我想要证明自己不仅仅是中等偏上,而是那个独特的优秀。而当一个人试图想要被别人认可的时候,他必须从旁人的视角去看待自己,从而做出相应的改变和应对。为此,我开始认真的改变起来。
我的学习开始有计划的付诸实施,坚持努力让我慢慢看到了那个所谓的优秀。但是,后来优秀并没有让我感到真正快乐,我的成绩越来越好,但我对生活却感到越来越失望,我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并伴随着精神上的痛苦。
我认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证明自己是特别的,但在我试图努力通过优秀去证明之后,却并没有得到想象的那种快乐。我思考的结果就是家庭的不和谐让我感受不到相同年龄阶段应有的快乐和温馨,得不到父母亲人的认可和关怀,我开始变的失望、气馁、挣扎、怀疑直到放弃,甚至自暴自弃。
我努力尝试着挣脱所有枷锁,有时模仿别人独特的生活,有时又肆无忌惮的回转身去找寻感官的刺激,学会了抽烟,尝试着喝酒,甚至想着逃离学校,种种劣迹都仅仅是为了引起父母对我的重视。浑然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的人对我竟有了新的定义——叛逆。而我,仍自行其是。
@.4
进入高中,我总是带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去看待其他人,没有特色的衣着和不修边幅的妆容给了我幽灵一般的伪装。在成长的关键期里,家庭的冲突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自卑,我慢慢开始习惯于做个边缘人,而且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到惬意。就在人生将要慢慢滑向那不可遏制的境地时,江月,一个简单而又明媚如阳光的美丽女孩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是英语课,我和大黄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将课本码放的刚好遮挡住老师的视线,两个人准备洗个头,运气坏的话,要是被老师发现,就可以出去玩了,对于这样的三流高中来说,不给老师添麻烦就是底线。就在我们两埋头忙活的时候,突然班主任领了个脸蛋可爱的女孩进了教室,简单介绍后就安排在了前排多出的一个空位上。
那个空位三天前还坐着一个叫老魏的人。
老魏不老,也才十六岁刚过,只是发育显得早些,胡子显得多些,头发显得脏些。反正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有种颓废的感觉,久而久之,名字前面就多出了一个老字,唯一与他显得成熟的外表不匹配的就是笑起来还有个酒窝,尽管很少见到。
之所以座位空出来,这还得从头说起。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个五十刚过的老头,绝对是个聪明的人,这一点从他秃的很有艺术气息的头顶就可以看出来。中间一圈寸土不生,四周仅存的几根稀疏的头发却被烫染的极其顺滑,再经过长时间的呵护,很长,很黑,洗过之后往左边一搭,刚好盖住头顶,要真论起发型来,起码能算边分。
那天课堂上,语文老师突然抛了个问题让大家回答,半天过去没有人举手。于是他便点名点到了老魏。结果老魏竟没动静,整个人好像睡着了,就是那种单手支着额头故作沉思状的姿势。同桌见他没反应,拉了他两下仍没有醒,老头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过去就在老魏的头上用手来了一下,动静不小,一下就把老魏吓醒了。
要说起打老师,在我们这样的高中其实见怪不怪了。什么样的班级配什么样的老师,什么样的老师配什么样的学生,这个现象很普遍,谁让我们是慢班呢?当然不能跟所谓的平行班、快班,甚至是火箭班比咯。事实上,校园和社会一样,处处都要分个等级。学校也非常清楚,给我们这样的学生上课的老师也都尽量安排的壮实一些,要不然出了校门危险系数很高。
问题出就出在语文老师年龄大了些,时不时在课堂上还有些为老不尊的他,以为老魏话少就是个老实孩子,哪里知道邋遢并不代表成熟,更遮盖不住叛逆。等到青葱年龄摆脱不掉的那股躁动浮上来,还没待狐朋狗友揶揄怂恿,放学后老魏就动了手。
很快,事情就有了结果。因为即使三流的慢班也是有底线的,老魏触碰了底线,所以被开除后座位就空了出来。后来我们关系好的私下里都收到了几根细长的毛发,这大概是老魏最后一次留给我们的纪念,而我们语文老师的发型从此没了一点回旋的余地。这件事情过后,我更加笃信一点,那就是话少的人惹不起,因为他们从来不意淫,都是来真的。
@.5
江月如果论成绩,在火箭班排末尾,快班排中等,到我们班就坐上了头把交椅。至于班级划分情况,若按当时的升学率来看,全年级八百人左右,每一届能考上重点本科的大概百分之十,而总体划分为三个慢班,六个快班,一个火箭班。八十人的名额一般占比大概为:三个慢班无,六个块班四十人,一个火箭班四十人,而每个班的实际人数在八十人左右。
“不知道江月跑我们班来干嘛?”我小声嘀咕。
大黄倒是不知道哪听来的八卦,回我说是人家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其实想一想也有这种可能,毕竟火箭班聪明人多,老师教学的进度也是要快于其他班级的,跟不上进度的孩子,除了学习起来吃力外,很可能受不了那些没自己努力却次次考试都将自己碾压在脚下的学生吧,至于聪明还努力的孩子都没法嫉妒了,因为差距实在太大,只有羡慕的份。学习上受到打击的次数多了,而努力后又无望改变,久而久之还是很影响学生情绪的。
江月就是这样的一个很努力,但是没有天分的孩子。之所以能进火箭班,主要还是因为她是偏远山坳里落后初中的第一名,考虑对教育落后地区的照顾,名额就顺理成章的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些内幕都是大黄打听虚实后给我透露的,其实大黄的话,我以前多数时候是不信的。跟我叛逆而又自暴自弃的情况比起来,大黄却完全不一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两凑到一起。
大黄的叛逆是因为个性,那种天生老大的个性。他是属于那种智商极高的学生,只要是自己认定了想要学的东西,没有人比他学的更快更好。本来初中成绩一直在年级两百开外的他,不成想仅仅努力了三个月就以全校第六名的成绩狠狠的扇了时任班主任的脸——因为他公开羞辱大黄,认定他就是一潭无药可救的死水。
至于后来为什么中考完只够进慢班,也还是他的个性使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