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文/雷默
筱青在和郭嘉结婚前是不喜欢小孩的,她尤其看不得孩子的哭闹,碰到那些无理取闹、声晰力竭哭喊个没完的孩子,筱青总会厌恶地说:“真恨不得掐死他!”郭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着实惊了一下。按理说筱青作为女人,应该在天性上比男人更愿意亲近小孩,怎么会冒出这么奇怪的念头?但郭嘉也没好意思当面问。那时候两个人正处在热恋期,宽容失去了应有的分寸,意见相左时总会下意识地把让对方不快的想法隐藏起来。
结婚之前,郭嘉一直没有和青讨论过长远的打算,比如两个人结婚后打不打算生孩子?出于筱青讨厌孩子,做丁克家庭,郭嘉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但如果真的没有孩子,以后会不会后悔?等等这些问题,两个人都没有触及过,郭嘉心里有点犯怵,害怕一谈论这些问题就把筱青吓跑了。
他们是在计划生育年代长大的,在家里都是独生子女。等他们长大了,计划生育的政策突然就废除了,先是放开二胎,过了几年,放开三胎的政策也紧随而来,从禁止到鼓励,也就一瞬间的事儿,这让好多人都缓不过来。多生孩子一跃成为举着喇叭大力倡导的事,好多年轻人却不想生孩子了,这真是奇怪的悖论。
筱青有个远房表叔,生了一大群女儿,当时她婶婶为了生一个男孩,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到处东躲西藏,躲避计生委的抓捕。在筱青家还没造好的房子里,他们也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房子只盖了一层,水电也不通,他们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大门紧闭,晚上只能用蜡烛和手电筒取光。有一天,一个村干部路过房子,无意间瞧见里面有人,便向筱青的妈妈打听房子里的陌生人,这把全家人都吓坏了,他们连夜去通知婶婶。在黑夜中借着手电筒的光,筱青看到了婶婶笨拙、肥胖的身体包着一件弹力内衣,从简陋的床铺上费力地爬起来,她的肚子大得像一个西瓜,把本就紧身的弹力內衣撑成了一个球,裸露的肚皮上爬满了龟裂的花纹,如蛇皮一般,筱青突然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恶心。
表叔选这个房子作为藏身之所是有考虑的,因为房子建在山脚下,筱青的爸爸在房子的旁边挖了一个地窖,地窨是用来储藏过冬的番薯的,里面长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烂番薯气味。表叔在里面铺上地砖,放了一张行军床,打算在危急关头作为临时避难所。那天晚上,他们转移到了地窖里,战战兢兢地躲了一晚,最终没等来黑夜中到处闪烁的手电光,也没等来搜捕队的狗叫声。
虚惊一场后,婶婶就生了,又是一个女儿!表叔抹着眼泪说自己没有生儿子的命。之后,他们竟然把这个女儿送给了别人家,婶婶好几次当着大家的面,惋惜地说,这是她生过的最漂亮的女儿。这假惺惺的赞美让筱青觉得别扭和难受,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刻意躲避着这个婶婶。
郭嘉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他喜欢孩子,尤其是那种襁褓中的婴儿,柔弱得让人心疼,看到别人抱着呆萌的娃,不管认不认识,他都爱凑上去逗逗小孩,这和筱青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两人在孩子这件事上默默地角力,在内心里都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在无形中多多少少地影响到对方。两个人有点像一条钢丝的两个端点,只有各自慢慢地向中间靠拢,才能在生育孩子这件棘手的事情上维持良好的平衡。
结婚后,郭嘉和青确实过起了潇洒的二人世界生活。那段时间里,他们碰到假期就出去旅游,即使不出门,两个人也会在家里过得自得其乐。只是郭嘉渐渐发现结婚前后还是略微有所不同。两个人在热恋的时候,郭嘉经常叫筱青“田螺姑娘”,筱青听得心花怒放,偶尔也会自己做做饭,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要化作仙女为你洗衣做饭。结婚以后,两人往进了新家,厨房几乎没有了用武之地,吃饭基本都靠外卖,换下来的脏衣服也从来不用手洗,用的都是洗衣机和烘干机。
少了洗衣做饭,郭嘉觉得再叫筱青“田螺姑娘”似乎在暗示和提醒她什么,渐渐的,叫她“田螺姑娘”的次数也少了下来。
两个人开始独立生活,但两边的大人还是不放心,他们默契地岔开时间,一到周末就拎着大包小包去儿女家,活像去做全职保姆。
即便像巨婴一样被人照顾,郭嘉和筱青也都不喜欢对方的父母,总觉得他们的到来,让原本和谐的小家庭失去了平衡。
郭嘉喜欢用新潮的家电,在米家下单了很多智能家具,有洗地机器人,智能音箱,智能电扇,智能灯具等等,他有一个宏伟的规划,准备把家里所有的电器都替换成小米,那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筱青虽然谈不上勤快,但她有轻微的洁癖,因而对这个计划很赞同,尤其用了小米的洗地机器人后,免去了她弯腰的劳累,尝到了甜头后,她也和郭嘉一样,过起了透支的生活。
婚后,两人磨合了一段时间,倒也相安无事,各自的生活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常态。
郭嘉做的是外贸工作,经常要去外地考察货源,为避免筱青一个人孤单,他特意给她买了条泰迪犬。两个人都打算把那条小狗当儿子养,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筱青犯了严重的哮喘,咳得死去活来,去医院一检查,发现过敏源就是动物毛发。治好了哮喘,两人只好把泰迪犬送人。
那次病愈后,郭嘉每逢出差都心急火燎,总想着早点回家。有一回在北方遇上大寒潮,他办完事即刻往回赶,但一回到南方,下了飞机发现同样也冻得厉害,感觉像被冷空气一路追杀。这还没什么,郭嘉担忧的是筱青,哮喘之后,筱青特别怕大降温,一咳嗽就担心那种喘不过气的感受又死灰复燃。郭嘉觉察到筱青的性格在病愈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变得像只慵懒的猫,对自己愈发依赖。每次出差回来,她都会搂住郭嘉的脖子不肯放手,还会羞赧地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晚上睡觉还是会害怕,大门和卧室的门都会反锁起来,睡觉前会再三确认窗户是否锁上,晚上稍微有点动静,她就睡不踏实。
郭嘉本想把丈母娘叫过来住,但又忍住了,他想万一丈母娘住习惯了,不肯离开了,这就成了麻烦。这事儿让筱青自己去说,以她的个性,肯定也开不了口。郭嘉适时地提醒了筱青,一个人真正长大都是在为人父母以后。
筱青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说她妈妈原来胆子比她还小,生了她以后确实胆大了不少,至少和别人没什么差别。
婚后第二年,郭嘉跟筱青提了生孩子的要求,让郭嘉没想到的是,筱青竟然默认了。
两人对未来的孩子充满了想象,说最好生个女儿,眼睛像郭嘉,眉毛像筱青;生个儿子,最好什么都像郭嘉。郭嘉说,鼻子还是像你好,我的鼻子不够挺刮。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两人预设了很多种可能,既有女儿,也有儿子,或者双胞胎女儿,双胞胎儿子,甚至龙凤胎。
那段时间,郭嘉的生活作息很规律,戒了香烟,推掉了社交应酬,可老天像跟他开玩笑,每个月,筱青总会准时地迎来她的老朋友。
两人结婚前都做过婚检,身体应该都没什么问题,筱青吃了几个月叶酸后,也逐渐麻痹了。当两人对怀孩子不那么关心了,老朋友却失约了。筱青去药店买了验孕棒,检测出来果然有两道红杠杠,其中一道浅了点,不太容易辨认出来。两人随后去了妇产科医院,检查过后确认是怀孕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肚子里的小生命受到颠簸。之后每隔几个礼拜,郭嘉都会陪筱青去产检,要排查胎儿一系列的先天性缺陷问题,每次都提心吊胆,但结果都还算如意。到妊娠期末尾,医生可嘱筱青少吃点,因为腹中胎儿的个头已经偏大了。
那段时间,筱青天天喊饿,一边嘟囔着少吃点,一边继续一天五六餐。
预产期还没到,筱青就提前住进了妇产科医院,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她早早决定了剖腹产,因为她怕疼,婴儿又偏大,怕自然分娩不行再挨一刀,那就吃两遍苦头。
生产的过程很顺利,八点进手术室,十点不到就拉出来了,筱青刚刚从麻醉中醒过来,脸色还有些发青,像沉睡中刚刚醒过来。担架车一路欢快地跑着,郭嘉问她,你还好吗?
筱青微微点了点头。郭嘉求女心切,迫不及待地问,是女儿吗?筱青苍白的脸上笑了一下,是儿子。郭嘉愣了片刻,马上说,儿子也好,男女都一样,只要健康就行。筱青又笑了一下说,自己的孩子,你没得选!说话间忽然有了当妈妈的骄傲。郭嘉又问,那孩子呢?
旁边的护士说,不是在这里吗?郭嘉这才发现在担架车的尾部有个襁褓,裹着一团通红的肉,孩子闭着眼睛,脸上、额头上还有胎脂,看上去脏兮兮的。
回到病房,筱青才逐渐体会到生孩子的痛楚,虽然挂了止痛针,但麻醉失效后,伤口的疼痛还是那么剧烈,她时不时地哈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郭嘉雇的月子保姆这时候开始施展手段,不停地给筱青催乳,还让闭着眼睛的婴儿凑上去吸吮。筱青说,那是二种神奇的感觉,每一下吸阶都让她空荡荡的肚子也跟着收缩起来。这加剧了她的绞痛,月子保姆说,婴儿的吸吮有利于产后饮复,这是上天安排好的,宝宝让妈妈受罪,但同时也在帮助妈妈康复。虽然那会儿身体无比虚弱,但筱青还是觉得有些值得。
经历过孕期的辛苦和分娩的疼痛,郭嘉发现并不喜欢孩子的筱青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看这个从自己身上诞生的心生命,眼神里充满了母亲的怜爱和心疼。从她耐心地给孩子哺乳,换尿不湿,温柔地托着他洗澡,给他擦爽身粉,帮助他慢慢地往前爬,等等育儿细节上看,她被自己的孩子彻底地收服了。
相比而言,郭嘉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显得笨手笨脚,作为一个男人,他常常被筱青嫌弃,一会儿尿不湿的绷带扣得太紧了,一会儿洗澡的水兑得太凉了。郭嘉在情急之下,也会说,这不是第一次当爸爸没经验嘛。筱青说,谁不是第一次?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只有设身处地地替宝宝想一下,这么做他究竟舒不舒服。
孩子长到五岁的时候,得过一场很严重的肺炎。那时候,孩子着凉,以为是感冒,慢慢发展成咳嗽。筱青在家里备着好多常用的小儿药,按照以往的经验,一般咳嗽用肺力咳就能止住,那次是个例外,喝了肺力咳后,丝毫不见好转,孩子反而越咳越频繁。筱青只好换了药力更重的止咳糖浆,又过了一周,还是不见疗效,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去了医院,片子拍出来,孩子的肺几乎已经变白了。两人急忙办了人院手续,住进了医院后,他们都有点自责,觉得是自己大意了,才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在病房里陪护的时候,郭嘉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跟筱青说,你还记得你怀他的那段时间吗?筱青问,怎么了?郭嘉说,我们不是备孕了好长时间都没怀上吗?那段时间,有一次我去水仙岛,你还记得吗?
筱青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次,是郭嘉单位组织的工会疗养活动。那时候,外贸形势好,单位也懂人情,鼓励大家带家属出游。本来郭嘉还想让筱青跟着他一起去,但筱青的同事突然病倒了,工作都压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她最终没去成水仙岛。
水仙岛位于东海,是佛教名山,又是观音菩萨的道场,岛上随处可见虔诚参拜的信众,有的一步一叩首,从山脚下一直跪拜到山顶上。当时郭嘉觉得可笑,看这些人的眼神里多少带点嘲弄的味道。他是旅游去的,看看海岛的景色,放松一下身心,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当他们站在海边大佛的脚下,看着海天一色的辽阔场景,很多同事都说在那里许愿很灵,因为送子观音的传说太厉害,郭嘉心里忽然动摇了,他想既然来都来了,许一个愿望也未尝不可。于是他恭恭敬敬地烧了香,在心底里默默地许了个愿。愿望跟孩子有关,同事还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他站在送子观音的旁边,左手摸着那小孩莲藕似的大腿。
从水仙岛回来后不久,筱青真的怀孕了。
郭嘉也一直没跟她说过许愿的事,总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有时候,他也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个孩子会不会跟水仙岛之行有关?
说不定真的是求来的呢?直到孩子生了病,郭嘉忽然想到了这件事,他不免有些担忧。
听人说,许下大愿,应验后都是要还愿的,不然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不顺。
孩子五岁了,这六年来,郭嘉一直也没机会再去水仙岛,当然更别提去还愿了。郭嘉把忧虑讲出来的时候,筱青立马就认可了这种说法。她说,等孩子康复后,一定要带着他去一趟水仙岛,还了这个愿望。
说起水仙岛,筱青还有些渊源,她有个表舅就在岛上的普济寺出家。本来觉得出家人已经断了尘缘,也不想去打扰人家的修行,无奈是自己孩子的事,她又托家里人去联系了这个表舅。表舅很随和,电话里听不出是僧人,他还是认这门亲戚的,说既然家里孩子的事,他一定会帮这个忙,如果有机缘,他还可以带孩子去见见方丈。
孩子出院后,又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等他彻底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郭嘉和筱青带着他去了一趟水仙岛。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一家人开车到渡轮码头,然后乘船上了水仙岛。这条线路跟郭嘉当年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次内心变得度诚和恭敬。孩子一路上都很欢腾,因为第一次乘上大轮船,看到了大海,天空中有海鸥飞来飞去。连船上的工作人员都感慨说,这样的好天气实在有些难得,连本来有些浑浊的海面都在蓝天的映衬下变得赏心悦目。
船靠岸后,筱青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僧人站在码头上,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她的表舅。
表舅生得白净,面带红润,有和尚特有的那种面团似的白胖。一见面,他毫不生分,把手上那串佛珠缠绕在手中,笑吟吟地看着孩子说,这么大了?应该早点来还愿啊!筱青应和道,是啊,他最近才跟我说,我要知道,早就来
和尚在前面带路,进水仙岛需要收上山费,本地的居民和山上的僧众除外,和尚掏出一本出家人的本子,给验票的人看,他指着郭嘉一家人说,这是我的客人。于是大家都免了费用,进入到里面乘摆渡电瓶车,筱青还有些惴惴不安,她说,我们诚心而来,是不是这个费用不能省?和尚说,到了寺庙,捐点香火钱也是一样的。筱青这才安心下来。
坐上电瓶车后,和尚更像一个亲戚,他不停地和筱青拉着家常,家里还有哪些亲戚健在,他如数家珍,似乎依旧和这个红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电瓶车一直往山上开,和尚间郭嘉,当初是在哪里许的愿?郭嘉说,海边大佛,还有寺庙里,当时想反正许一次也是许,就多许几次。和尚说,那就先去海边,然后再回指津寺。还了愿后,可以在指津寺旁边的素餐馆吃饭,晚上就住指津寺的客房,第二天跟着做早课,然后在寺里吃斋饭。
对这个周全的安排,筱青心里充满了感激。他们依着和尚的引导,在海边大佛和指津寺内一一还了愿,从指津寺出来后,顿时心情舒畅了很多。指津寺旁的素餐馆是个讲究的餐厅,每一道菜都精心烹饪,造型精美,单看菜名也不知道是啥,什么灵猴献瑞、寿与天齐、莲井并蒂。菜上来后,筱青想让表舅一起用餐,他却摇摇头说,你们在寺里还愿的时候,我已经吃过饭了。
筱青一家只好自己吃,但从表舅盯着炒蘑菇这盘菜的目光来看,他似乎馋得有点失态。匆匆地吃完饭,走出那家素餐馆,表舅送到门口说,趁着天色还早,你们可以去山上逛逛,风景很不错,傍晚了再回来,到时候再打我电话。
筱青一家连忙道谢,离开了和尚,孩子在前面跑起来,看上去像个放飞了的风筝,筱青和郭嘉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水仙岛这个海上佛国向他们敞开了怀抱,习习海风吹在脸颊上,让他们感到了久违的惬意和舒畅。
郭嘉因为来过一次,游玩的印象还停留在脑海中,他知道哪里风景宜人,尤其在观音古洞,潮汐阵阵,海浪拍打崖壁的声音澎湃而悠远,依山傍海,能看到海面上的卧佛。筱青不禁发出感慨,这真是个好地方啊。郭嘉笑着说,那当然,观音菩萨的道场,哪能和普通的旅游景点相提并论?
傍晚,一家人回到了指津寺,表舅已经等在了门口,领着他们进入指津寺,刚好碰到和尚们做完功课,鱼贯着去食堂用斋饭。寺庙内已经清空了香客,相比上午,已经清静了很多。表舅领着他们到了食堂,告诉他们吃多少打多少,尽量不要浪费。相比门口的素餐馆,这里的斋饭简单了不少,也难怪表舅看着他们点的菜会有那样的目光。
吃完斋饭,表舅领他们到客房住下。经过白天的奔波,看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夜晚的指津寺变得出奇的宁静,站在窗边,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过了一会儿,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孩子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说,真好听啊!我喜欢这里!
这是一个完全属于睡眠的夜晚,一家人从来都没有睡得这么满足过。第二天天放亮,大家舒舒服服地起了床,洗漱过后,精神焕发地出了客房的门。寺庙的山门一开,就有人群拥进来烧香。过了一阵,表舅过来了,他问筱青,昨晚睡得怎么样?筱青说,从来都没有睡得这么香过。表舅微微一笑说,这里晚上还安静的。说着带着他们沿着寺庙的墙角走,拐过了好多墙角,看到很多穿着深色袍子的香客在那里跪拜烧香。经过一个门洞,看到一个怪异的和尚靠在门上嘻嘻笑,他指着孩子喊起来:“灵童转世,灵童转世!”
看他模样,好像有点不太正常,表舅并不理会他,再拐过几个弯,表舅突然开口道,你们别看他疯疯癫癫,他曾经在一个暗室中闭关了三年,出来后就是这个模样了,寺里就他一个人什么事都不用做,方丈默许的。出关后,他就看形形色色的人,刚才说你们孩子是灵童,可能有一些道理。
郭嘉笑了笑,筱背都不说适了。他们随后到了前一天用斋饭的食堂,大家默默地吃了早饭。早饭很简单,一些白面馒头,可以随意取,还有稀饭和咸菜,稀饭儿乎是口米汤,见不到饭粒,咸菜却出奇的咸。吃了早饭,表舅带他们走了另一条路,进入到寺庙内部场所,见不到一个香客。表舅说,昨天我跟方丈说了,他说想见见你们。
方丈在一个佛堂里等着,一个清瘦的僧人,眼角布满了细纹,不笑也慈眉善目。看到人进来,他的目光落到了孩子身上,轻轻地点了点头。筱青后来回想起来,改变就是从这第一眼开始的,这个老和尚看谁都浮光掠影,唯独对孩子,这一眼看的时间有点久。他们的孩子确实长得素净灵动,来水仙岛之前,筱青特意带他去剃了个头,理完发出来,筱青觉得头发剃短了,让孩子看上去像个小和尚,但孩子天庭饱满,脑袋浑圆,即便是小和尚的模样,也同样招人喜欢。
方丈打量完孩子,说了一句,这孩子看着有缘。之后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手抄经书,递给孩子说,这经书是我抄写的,看着这孩子喜欢,就送给他当礼物了。这时候,表舅在旁边插了一句嘴,道法在人群里看到他,喊他转世灵童。方丈淡淡地吃了一惊说,哦,还有这样的事!
筱青后来才知道,方丈虽然是出家人,对真正喜欢的人也会动心。尤其是几个人落座后,泡上了茶,闲聊起来,说到了孩子的来历,越说越有兴致。那时候孩子却安静地坐在一角,翻阅着那本手抄经书,他认的字还不多,但认识的字却念得分毫不差。方丈欢喜不已,碰到孩子不会念的字,耐心地一一讲解,读通了一段,他让孩子合上书,考了他几句,忽然发现孩子有过人的记忆力,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方丈不由地赞叹,说他修行了几十年,从未碰到过这么有慧根的孩子。
那时候,筱青隐隐感觉到了紧张,她把孩子拉到自己的身边,手臂情不自禁地有些微微发料。方丈从怀里掏出了一串细长的佛珠,说这串佛珠跟随了他大半辈子,如今遇到了这么有缘的孩子,就送给他了。说着。孩子以筱青的怀里挣脱出来,跑了过去,接下了这串佛珠。方丈又说,这孩子在你们身边养着不见得是好事,如果有机缘,还是早日送来寺里妙。
筱青“曜”的一下站了起来,郭嘉也愣住了,这才刚刚还完愿,怎么就要把孩子夺走了?方丈慢慢地转过身来,他说,有的人生来就不宜在尘世生活,硬留在身边,只会多病多灾,不妨早点放手,也是一种解脱。
筱青的脸瞬间气得通红,她一把拉过了自己的孩子,二话不说,就走出了佛堂。郭嘉犹豫了一下,但他心里还是敬畏方丈的话,说现在让他们骨肉分离,实在不太合适。方丈双手合十,说道,这个不急,如果日后不顺,再来找我便是。
离开水仙岛,筱青一家几乎是逃着回来的。好端端的一次还愿之旅突然变成了一场惶恐的逃跑,这是筱青怎么都没想到的。她全程黑着脸,孩子也变得沉默不语,她同样也不敢问孩子的真实想法,就怕他说出来的不是自己想听的结果。如果一般人说说也就算了,从一个得道高僧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生活仿佛已经提前被点破了,万一孩子真的多病多灾,接下去该怎么办?
郭嘉安慰她,说这又不能强人所难,听过就算了,毕竟孩子还这么小,换哪个父母也不会这么狠心。筱青咬咬牙说,我真后悔去还这个愿。
从水仙岛回来后,筱青看管孩子的时间就更多了,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孩子。孩子依旧无忧无虑,筱青想,也许过段时间他就会忘了这茬儿,但也奇怪,从水仙岛回来后,孩子对他原来的玩具逐渐失去了兴趣,家里本来到处都是“挖掘机”“工程车”“翻斗车”.…大大小小,各种型号都有,仿佛一夜之间孩子像换了个人,看到那些玩具连碰一下的兴趣都没了,筱青把它们摆在他面前,他会绕着走。方丈送他的那本经书变成了他的新宠,彼青心里更加担忱。原先只要孩子翻书,无论什么样的书,她都是鼓励的,唯独这次不行。她趁着孩子不注意,悄悄地把经书藏了起来。
孩子找不到经书后,不哭也不闹,反而乐呵呵地问她,是不是她故意把东西藏起来了。
被青吓了一眺,她端详着自己的孩子,一下子
觉得有些陌生。慌乱了一阵,她终于镇定下来,耐心地跟儿子解释,作为孩子,看经书还不是时候,大了可以看,现在还是看绘本比较合适。孩子笑了笑说,我就翻翻,里面有好多字不认识,你原来不是也让我认字吗?
那次以后,筱青把这件事告诉了郭嘉,她觉得从水仙岛回来后,孩子好像换了个人,一点都不像个孩子的样子了。郭嘉觉得是她疑心病重,孩子总会长大,不可能一直是幼稚小儿的样子。筱青很生气,一个孩子该是什么样子,她是最清楚的。她说,就算是疑心病又怎么了?哪个妈妈会允许别人把孩子从自己的身边抢走?
郭嘉也承认,从水仙岛回来后,两人的心事都比以往更重了,除了会留意孩子异常的行为外,还会担心他的健康,总觉得方丈说的那句话像一把用细丝系着的、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都可能落下来。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是郭嘉没想到的,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在还愿之后去见方丈,这平白无故地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的困扰。
面对焦虑的妻子,郭嘉也只能安慰,他说,你也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过段时间应该会好起来的。筱青抓着自己的发根说,你看看,白头发都愁出来了。
焦虑了一段时间后,这个局面率先被孩子打破了。那天,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经书,忽然手上一松,那本经书被筱青抽走了,孩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我觉得做和尚也蛮好的,我喜欢水仙岛。这像一记晴空霹雳滚过,让家里陷人了一片寂静,随后筱青把孩子拉到了身旁问,你知道你去当和尚,爸爸妈妈会有多伤心吗?
孩子不语,这让筱青更加急火攻心,她说,你知道出家是怎么回事吗?去当了和尚,你就不要这个家了,妈妈白生你了。
孩子的嘴角向下一拉,两腮跟着瘪了下去,他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到母子俩陷人僵局,郭嘉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作为父亲和丈夫,他不得不出来表个态度。他先把孩子搂进了自己怀里,深深地拥抱,郭嘉觉得作为一个爸爸,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深情地拥抱过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后背幼小而稚嫩,但透过小小的身躯,能明显地感受到他那颗小心脏发出高频而有力的搏动。安抚了一阵孩子后,他似乎体会到了孩子的真实感受,转而安慰筱青,看来方丈还真没看错人!你还没孩子想得明白,人的一生确实短暂,刚刚还在蹒跚学步,我们就快步入中年了,孩子有他自己的选择,只要他开心,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筱青哭着说,你说得容易,可我做不到啊!
说来也奇怪,虽然郭嘉和筱青能明显地感受到孩子的为难,但真的让他面临选择,孩子却表现得异常笃定。夫妻俩再三跟孩子确认是他自己想去水仙岛的,跟别人无关。换来了无言的结果,夫妻俩也只得面对现实,打算再去一趟水仙岛,看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再次上水仙岛是在一个月以后,天气已经转凉,码头上已经不再有拥挤的游客。筱青还是提前通知了自己的表舅。得到这个消息,表舅的声音都洪亮了起来,他说自他们离开水仙岛之后,方丈常常念叨孩子,这还真把他盼来了。
筱青觉得这是一种无形中的神通,能摄人心魄,不然孩子怎么会动出家这个念头?
她一路上都在看自己的孩子,总觉得看不够。
她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陌生的老人只淡淡地说了句话,就轻易地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了。
不同于上一次,等船靠岸后,筱青发现老和尚带着几个僧人已经等候在码头上,这次穿着也隆重了许多,老和尚的身上披上了艳丽的袈裟。看到筱青一家从船上下来,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
筱青一下子没忍住,踏上岛的第一步就失声痛哭了起来。郭嘉一把搀扶住了她,孩子也牢牢地拽紧了她的袖口,跟着掉眼泪。
老和尚说,缘起缘灭,这不是坏事。说着,领着众人往山上走。
在指津寺,老和尚很开明,说毕竟孩子还小,可以让他在寺庙里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两位大人也可以陪着,过段时间,如果还愿意留下来,那么就给他剃度出家。
筱青愣了一下说,即使他愿意,也求大师能好好劝劝我孩子,让他跟我们回家。
老和尚沉思片刻,又说,我应该不会看错,孩子留在这里比留在你们身边好。陪伴固然重要,可谁能保证你们能陪伴他一辈子?
一个人终究是要老去的,他最终面对的还是自己的内心。说罢,老和尚闭上了眼睛,让旁的郭嘉和筱青也哑口无言。
那段时间,孩子开始跟着老和尚做功课,上午是识字,下午是念经,似乎也就是一个普通孩子上幼儿园的样子,这多少让筱青和郭嘉心里宽慰了许多。他们同时也在不停地劝自己,孩子除了上学的方式独特点,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唯一的不同是,在空余时间里,孩子要跟着师兄们打扫卫生。一个瘦小的孩子扶着比他人还要高的扫把,在寺庙里四处游走,筱青看着不忍心,但被郭嘉劝住了,他说既然来了这里,就按照这里的规矩来,不能因为家里样样都没做过,就惯着他,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筱青虽然不忍心,也只好认了,但她心里也抱有一丝侥幸,万一孩子吃不了这里的苦,死了出家的心,跟着他们回家,倒也遂了自己的愿。
在陪孩子的日子里,郭嘉经常一个人外出,他想喊上筱青一起出去散散心,但筱青没这个心情。郭嘉一个人爬上小顶,看看远处的大海和海面上的卧佛,他也无数次在心里问菩萨,为什么要收走他这么小的孩子?菩萨不语,只有远处天空上不停变幻的流云和耳畔传来的阵阵浪涛声。
筱青住了一段时间后,换上了居士穿的袍子,也帮着寺庙干一些志愿者的活。在这里做志愿者的人很多,大多数人生活上遭遇了变故,要么是至亲离开了这个世界,要么是家里遭遇了横祸,像筱青那样护送自己的孩子来出家的仅有她一个。筱青发现这些人都很爱倒苦水,也喜欢打听别人的状况,筱青是个特例,她几乎不太说话,干完了活,就去看自己的孩子。一段时间下来,筱青发觉自己的心态也逐渐安宁了下来,她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里。
一个月过后,方丈找到了筱青和郭嘉,他说孩子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也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愿意在这里出家为僧。两位在这里也住了不少目子,再陪下去也毫无意义了。方丈还补充道,他准备给孩子剃度,那场面,亲人看了都舍不得,所以也到了请两位下山的时候了。
郭嘉一听到这里就落泪了,相比之下,彼青却显得十分平静。在收拾行李的时候,都是郭嘉一个人在默默忙碌,筱青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临走的时候,筱青突然改了主意,她说没了孩子,她也不想回家了,就想在山上住下来,做个普通的居士,陪着孩子一直修行。郭嘉拗不过她,只好一个人先走了。他想着,也许再过段时间,筱青会想明白,等想通了,自然也就回去了。
孩子的剃度仪式,筱青没去现场观看,她是在第二天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孩子的。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在一群僧人中间显得特别醒目,他换上了僧侣的服装,因为身体太瘦小,穿着僧袍显得空空荡荡,这模样有种莫名的喜感,让眼泛泪花的筱青突然间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筱青依旧在寺庙里做些志愿者的杂活,有时候会在路上碰到方丈,每一次方丈都会慢下自己的脚步,双手合十,向她微微致意。
久而久之,筱青也习惯了,她觉得当初的怨恨也逐渐地消散了,让她这样长久地陪着孩子,日子过得安宁和恬淡,她也接受。
筱青总是想方设法地去接近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好像刻意回避着她。有一回,筱青在寺庙门口撞见了孩子,孩子的脸红了一下,竟然没有叫她妈妈。筱青迎上前去,孩子掉头就跑,她在后面追赶,喊他的乳名,孩子没有理她,一直跑进了方丈的佛堂。方丈迎了出来,双手合十跟筱青说,他已经不用原来的名字了,现在有自己的法名,叫济慧,别让孩子为难。筱青看着孩子躲在方丈的身后,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味道。
那次以后,筱青和孩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怕靠得太近了会惊扰到孩子。农历六月十九这天,因为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来水仙岛烧香的人特别多,感觉岛上的空气因为稠密的人群都变得有些稀薄了。筱青一个人拐进了寺庙的禅修堂,尤其在夏天,她特别怕看到拥挤的人群,随着日头渐猛,树枝上的知了持续聒噪,总有一股燥热感如影随形。
禅修堂里相对清静,筱青拿着一块抹布,在空荡荡的椅子上擦灰尘。门口突然暗五二下,一个遗小的身能走了进来,禅修堂外是一片明晃晃的日光,从筱青的位置看出去,刚好逆光,看不清人脸,但她知道是孩子进来了。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她直起腰看了一眼孩子,孩子也发现了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掉头就走。筱青赶紧挪开了目光,从余光中看到孩子朝她这个方向走过来,瞬间她的心跳就加快了,但她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擦拭着椅子,仿佛在告诉孩子,她不是刻意等候在这里,而是本来就在这里擦椅子,虽然那些椅子已经足够干净了。
孩子走到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筱青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她感到自己背上突然一热,蒸出一层汗,粘住了衣服,这让她显得有些狼狈。在那一刹那,筱青有种错觉,感到自己和孩子的身份颠倒了过来,孩子成了大人,而自己变成了孩子。
孩子背着双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筱青感到浑身不自在,但僵局这么持续下去总得找到破解的办法,她终于鼓起勇气,拾起头来,向孩子讨好似的笑了一下,但让筱青吃惊的是,她看到孩子的表情是嫌弃的,明显带着不耐烦,似乎在说,筱青女士,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肯放下?
筱青愣愣地看着孩子,还是那张熟悉的脸蛋,他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从那一刻开始,筱青才明白过来,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孩子了。
筱青不知道是怎么从禅修堂走出来的,她回到住处,胡乱地收拾了行李,即刻就下山了。当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这个神奇的海岛时,只有筱青一个人逆着人流往外跑,据说一路上她都在嚎啕大哭,人们纷纷驻足观望,他们理解不了在佛的国度里竟然还有如此伤心欲绝的人。
筱青和郭嘉的婚姻最终也结束了,他们不是不爱了,而是两个人没办法再一起生活下去,因为看到对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他们的那个孩子。改观是在很多年以后,孩子已经长大,能坦然地面对世俗生活,他下山来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再次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那一刻,郭嘉老泪纵横,筱青风轻云淡,而长大了的孩子立在他们跟前,像一个远足归来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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