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记忆在时间面前都会有所偏差。时间在滤去一些东西时也会美饰一些东西,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想起童年时许多尴尬或苦难竟然都淡隐了反而会生出莫名的诗意或者甜蜜……
眼下正值麦收高峰。金黄色的麦田里撒欢的是隆隆的大型收割机,路上来回奔跑的是运麦粒的农用三轮车,柴油臭味、排气筒喷出的股股黑烟与刚刚割完的麦秸杆的气息浑融一起。田野里人并不多,忙碌的多是弯腰驼背发苍齿缺的老年人以及少数当了奶奶或者姥姥的中年妇女,远没有儿时记忆中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的热闹与喧嚣。
也许不会再看到当年一家老少齐出动踩着月光露水弯腰撅腚一镰一镰割麦子的场景。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怀念那样的日子。即便痛苦经过时间过滤和文字美化有可能滋生出点点诗意,但我依然提不起半点怀念情绪。
歌唱痛苦的往往是因为他们陷在蜜罐里。真正身陷痛苦中的人除了劳碌挣扎和疲惫也许只剩下不满或诅咒,讽刺的是他们的诅咒往往会招来歌唱者批评和指责。
1987年我上初三,那时我已经十七八岁了,完全成了家里“整劳力”。割麦时我从学校里招呼七八个兄弟回家帮忙。割麦,打捆,装架子车,像牛一样套在车辕绳绊深深勒进肩膀然后七八个人一声喊,推的推拉的拉,装成小山的架子车碾出一道深深的车辙上了坡,运回到打麦场。然后又是卸车,破捆子,摊平,晒干等待拖着大石磙子的拖拉机过来碾轧……我们都是十六七的孩子。我们都是庄稼孩。我们的头上粘着麦叶、麦芒和短秸杆,肩膀被勒出血红的绳痕,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黄黑色的汗泥,胳膊被刺挠得渗出横的竖的血丝子,那咸咸的汗水腌渍着血丝子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与痛……
“庄稼地里没轻活。”但再苦再累又如何?除了时时挺挺腰敲打酸痛的腰眼望着看不到头的田垄,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弯下腰一镰一镰地收割。
割麦扬场,放下钗子是筢子,直到把麦粒子晒干装到囤里……
“麦熟一晌,龙口夺食。”所以农村人从来都把收麦说成抢麦或抢收。
时间会滤去苦难的底色,记忆会有意无意筛去你自己不愿意承认或者相信的东西。换句话说一切都有局限性或者说时代感。时过境迁,一些事、一些画面或镜头即便当事人口述重现,话语或文字所定格的画面也早消淡了原有的色彩味道与气息,这样的画面不要说感动别人,就连自己都感觉乏味无趣。
关于麦子,我分享以下几个画面看能否撩起大家相同或者相似的回忆。
首先是“燎麦穗”。每当麦子灌浆尤其剥开一看“满了仁儿”,我们几个小伙伴们常常跑到麦田里趁无人注意时各掐一把麦穗头子,有些浪漫的还会把掐来的麦穗头齐齐地码成一束,那青色的麦芒齐齐地向外蓬松炸成蒲公英的小伞状,那样子总让我联想起“怒发冲冠”这个成语。我们手里各拿着自己的“赃物”跑到偏僻的地堰背风处,聚拢一堆枯干的木棒或草藤,划一根火柴引燃,看着那一束束麦穗燎成黑色,空气里弥漫麦子特有的清香,我们欢笑着,比试着,打闹着,把那黑色的麦穗在手心里搓出青色的麦粒子,那熟或半熟的青色麦粒饱满而圆润以致于后来每当看到翡翠就像到当年燎熟的青色麦粒子。
饱餐一顿的我们不敢马上回家,因为我们搓麦子的双手漆黑,我们的嘴巴也都一圈黑,我们相互取笑着对方长了络腮胡子,我们取笑对方的手像狗熊的黑爪子……
“燎麦子”的事儿大人也时而干,不过他们是在家里的锅灶前,燎熟了的麦子也一般舍不得吃,而是唤狗一样把儿女叫到锅灶前,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他们也酒醉似的得意。
除了“燎麦子”,我们有时还会把掐来的麦穗头子搓出麦粒子装在口袋里带回家,大人们好像并没有因此骂过或打过,想想也是,自己没能力喂饱的狗总得允许它们自己觅食吃,不过扯闲片儿的时候,大人们也会曲里拐弯地告诫我们不能乱败坏粮食,要提防被看坡的看到,万一被他们看到了只管跑就是……
当年收麦子全都是靠镰刀,麦收时节完全是男女老少齐上阵。镰刀提前磨好还得带块磨刀石,拉着架子车——我们当地称之为“地排子车”,车上放着草绳子、草帽子、毛巾、暖水瓶以及连夜烙好的油饼等东西。大人下地有时不忍心叫醒熟睡的小儿女,他们踩着月色和露水便下了地,走出村子远远近近便传来割麦的“刷刷”声以及人们的话语。
我脑海里永远有这么一幅画面:夜里一泡尿憋醒我出屋门撒尿,黧黑的树梢横横竖竖勾勒成简笔画,明亮的月光透过树枝筛到地面上形成大大小小圆形的光斑,别人的庭院里传来公鸡“喔喔”的叫声,当我揉着眼睛回到床上时才发现爹娘早已下了地……
大人们前面割麦,年龄小的我们即便拿起镰刀也不会割麦子,所以最常干的事是跑跑腿儿,给大人们递草绳子、铺草绳子,拿磨刀石或者把热水瓶往前移一移,稍微大一点的不用大人嘱咐便学着爹娘的样子割麦子,有时就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或者脚脖子——那时的孩子真皮实,割破手脚的孩子没听说过谁咧嘴哭,也许小孩也知道哭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儿。爹娘停下镰刀过来看一看,嘴里嘱咐着岔开的腿要让出镰刀的道,一边在麦垄里搜觅“七七芽”——长大后我知道它的学名叫小蓟——抓一把在手里揉搓团成糊状糊在淌血的伤口上,或者从麦垄里捏一撮黄土捻成细面儿敷在伤口上,“没事了,庄稼孩先练一身皮,土里长大的孩子土能治百病儿……”
就这样学会了割麦子,学会了捆麦个子,稍大一些更比着大人样学会用割下来的麦子拧十字花替代了草绳子,大人们也好像慢慢忘记了我们只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孩子。
别看在学校我们一个个皮得像野马,但放学回家一看家里没人扔下书包手里捏一块窝头和咸菜片儿就知道往地里跑,好像爹娘也并没有专门嘱咐过,但跑在路上经常就遇到和一样匆匆的伙伴——大概这就是农村的教育。
印象中较深的还有“拾麦穗儿”。
我记不清哪年没了生产队。但我记得给生产队割草拾麦穗的很多事儿,割草当然是按斤两给工分儿,拾麦穗却大都是老师们带领着义务劳动。如果哪个生产队干活期间管一茶缸“糖精水”或者“豆芽汤”就觉得分外满意。
那时还没有“暑假”这个说法而是分成了“麦假”和“秋假”。麦假一般是一星期或10天,秋假大多是三个星期。麦收或秋收的大忙季节给学生放假除了可以让老师们安心忙收这个因素外(那个时候大部分教师都是民办或代课教师,他们挣工分或者也有自己的地),当然也包含让学生帮家里大人干活的意思,教我数学的范胡子曾说过两句很通俗甚至粗俗的话叫“锯响就有沫,放屁就添风”。
除了被学校组织给大队或者小队里拾麦穗,我们也会被爹娘指派跟着大人去队里拾过麦穗的地里再去给自己家里拾麦穗——这个行为按文雅说法应该叫“复收”以保证“颗粒归仓”,但在我们当地有个特奇怪的词儿,这个词儿在任何字典里都没有查到,即便现在万能的百度也没能解决这个难题,所以我只能用拼音代替——luan麦子。
当然不光是luan麦子,还有玉米棒子还有红薯瓜子,我们分别叫luan棒子和luan红薯。因为都是一镰一镰地收割打捆,散落的麦穗肯定会不少,而且这种集体活动中肯定也少不了混工分干活不细致甚至磨洋工的家伙,他们割过甚至拾过麦穗的地里还会有散落的麦穗。
那时各队里或者村子里会有专门“看坡的”——有的地方也叫“看青的”,山上如果有桃杏核桃树那就一定有看山的,临收获季节村口还会加派专人把守在桥头检查口袋或者筐篮里有无私藏的庄稼或瓜果。看坡或看山都算不上好活,因为看不住肯定会被队长满嘴脏话祖宗八辈地骂,真看严了或者抓到哪个人也难处理,毕竟都是庄乡邻居头碰头脸碰脸天天见面。所以选来选去一般都是老光棍汉子或者“二楞子”——这些人不怕得罪人或者本身有点无赖性质,能拉下脸子负责,真逮着谁又敢得罪人。
说到“拾麦穗”,我突然想到大作家莫言讲过的一则故事。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以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当集体拾过之后,某块地可以让老百姓自由去拾了我们叫“放圈儿”,但即便放了圈儿的地里有时也不免被手握小权的看坡人为难或谩骂——我怀疑莫言故事里的那个看守麦田的人即为这一类,多说一句讨骂的话,老百姓淳朴是不假,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老百姓都淳朴,有些人尤其越是被人轻视的一旦手握虱子蛋大的权力他们越会欺负人,你可以说是狭隘愚昧,也可以说是人性当中的卑劣或丑陋,但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不承认这东西倒有真值得怀疑。
不要说什么宏大的历史,就连草根百姓的烟火日常尚且如此。但真相永远是真相,尽管它不如经过不同人主观美饰的画面更令人舒适。
比如拾麦穗,比如看青人,现在的年轻人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烈日下去大麦田里弯腰撅腚地捡拾散落的麦穗头是不是傻,不要说烈日暴晒,不要说干燥的麦秸秆和刚割过的麦茬子锋利如刀子,也不要说那扎煞着的麦芒刺挠着汗水腌渍的皮肤,就算是一切都能忍受,捡拾半天能拾上一大捆背回家又能打出多少麦子?
年轻人不理解父辈或者祖辈的辛苦甚至会嘲笑他们的愚蠢与僵化,父辈或祖辈当然也无法理解年轻人为啥会产生如此败家子的心思。对于不识菽粟的城里人或者终日高居庙堂宅在象牙塔里的大老爷以及专家教授们也许只会不解地抛一句“何不食肉糜”?
我相信莫言讲述的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在叙述这个故事时莫言或许不自觉地使用了文学笔法添油加醋因为他毕竟是个“讲故事的人”。习惯也好,敏锐也好,创作者的本能也好,不排除在画面的细节上有了渲染或者艺术加工的可能。
但即便有所加工又如何?
这些加工肯定强化了某些东西,这些被强化的东西肯定会因为它独特的力量让整个故事更深刻地镌刻在人们的脑海里。
当某块地麦子割完集体拾过麦穗之后,队里就可以让老百姓自由去拾——这在我们当地叫“放圈儿”,但即便放了圈儿的地里有时也不免被手握小权的看坡人为难或谩骂——我怀疑莫言故事里的那个看守麦田的人即为这一类,多说一句讨骂的话,老百姓淳朴是不假,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所有的老百姓都淳朴,有些人尤其越是被人轻视的一旦手握虱子蛋大的权力他们越会欺负人,你可以说是狭隘愚昧,也可以说是人性当中的卑劣或丑陋,但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不承认这东西倒有真值得怀疑。
弱者并非都善良,弱者也并非如你善良的心所以为的那样都会同情甚至帮助弱者。不,他们往往会反过来欺负更弱者!
我怀疑这才是莫言借这个故事最想表达的属于深层次的人性问题……
收麦是道关,农村人必须要过的一道关,所以我们当地人有个特别的说法叫“过麦”或者叫“麦口”。累也罢,苦也罢,你必须挺住,咬着牙坚持,因为你无法逃避,既然无法逃避再抱怨或诅咒都没有意义,除了留下笑柄让人耻笑,谁也不能替代你,谁也无法帮助你。
挺住是一回事,把诅咒吞到肚子里就同把流到眼睛里咸咸的汗水抹去带出一脸泪是一回事,但并不意味着人们愿意享受或者必须承受这样的生活。
这样的情景我再陈述给现在的年轻人说几乎没有意义。他们不喜欢,不理解甚至还会从肚子里暗笑我们的傻或笨——不经苦难者都不知道苦难的含义,一切述说都成了煽情的“卖惨”沦为他们嘲笑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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