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那边有个阿根廷
下篇 · 蓝姑娘
海风迎面吹来,裹挟着湿热、声浪还有来自阿根廷的芬芳。
我站在距离海岸百米远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是绵长的水线。此刻,白色的浪花一波一波向着陆地冲刷而来,乘骑在浪头的是鱼肚样的天际白赠与辽阔大海的点点波光。
这是一个小小的海湾,小到只停泊着两艘看起来上了年纪的渔船。这两艘船像一对儿年迈的夫妻正相互倚靠着坐在海边,他们日复一日地依偎在一起看远处的地平线由暗到明,由明到艳,再逐渐黯淡下去,直到彻底消失于黑暗之中。他们沉醉于时间的流逝,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孩子已经不见了。
那孩子是一艘小木船,只容得下两人乘坐。船的外形像一片漂浮在海上的树叶:船头尖尖的,船尾圆,船肚子是两条对称的优美弧线。我前两天找遍了整个镇子才买到它。我需要这样一艘简单的小船,能让我在划船的时候心无旁骛,只看到终点。它不会太破旧,让我连海岸线都出不了;也不会太坚固,让我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还有能力返回原点。
我昨天把它栓在这两艘大船的旁边,像一个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可眼下那块地方空荡荡的,不见我的小船。
被风吹走了?被潮水卷跑了?被人偷去了?
我没有过去检查,而是直接躺到地上看着上方黎明前的黑暗,听潮汐的声音通过空气和地面两个途径传到我的身体里,感受冰凉的石头带走我的体温。
“你在干什么?”一个女孩的声音传过来。
我没有心思说话,依旧闭眼躺着。
看我没回答,那个声音又问:“你死了吗?”
我笑出声来,这个问法实在是滑稽。
“看来没死,死人不会笑。”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死过。”
“没挨过揍的人就不知道挨揍会疼吗?”
我发现这个人还有点意思,于是睁眼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在我头顶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穿着很符合这里的环境,头上是一窝凌乱的短发。此时,她正托着下巴看我。
“我丢了东西”,我回答了她的第一个问题。
“什么东西?”她一边随意地挥动手上的树枝一边问道。
“一条小船。”
“什么船?”
“木船。”
“现在很少见木船了。”
“对,我找了很久才买到。”
“你要划它去钓鱼?”
虽然她一直在问问题,但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疑惑。
“我要和它一起去阿根廷。”
“阿根廷?”
终于,她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对,阿根廷。”
“那不是在南美洲?”
“对,南美洲。”
“划那艘小木船去?”她的表情变成了惊讶。
“对,划那艘小木船去……”我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你说‘那艘’,意思是你见过我的船?”
“我……”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我……确实见过,而且把它带走了。”
“你……偷了我的船?”
我盯着眼前这个小女孩,怎么样也没办法把她和偷东西联系到一起。
“我才没有偷!”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有些恼羞成怒。
“那缆绳系地太松了,一看就是外行人系的。我昨天怕它被潮汐带走所以才给它换了个安全的地方。”她把事情的原委解释给我听。
“这样啊……那,对不起。”我后悔错怪了她。
“没事,我带你去找船。”她不待我说话就转身向着海边走去,我赶忙起身跟上。
并排走在一起,我才发现她的鼻梁很高,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海的颜色。
“你,是混血?”我问道。
“你是说眼睛吗?可能因为我姓蓝吧。”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蓝。这个姓很少见,我只认识一个姓蓝的人,他是我的大学同学,青岛人。”见她没想就血统的事说什么,我也不去纠缠。
“可能因为我们都住在海边吧,所以姓海的颜色。”
“嗯,有道理。”
我们沿着海岸向一片浅滩走去,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其实……”她突然打破了沉默,“我想买那艘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攒够钱,所以昨天听说有人要买,我就赶紧跑过去,跟着你一直到了海边。”
“你也喜欢那小船呀,你要划着它去玩?”听到她这么说,我很是惊讶。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划船去阿根廷呢。”她又抛了一个问题回来。
“我?阿根廷有……霍乱。”我随意说道。
“霍乱?”她没听懂,又仔细思索着。“你说《霍乱时期的爱情》?”
“咦,你知道。”
“嗯,听说过,没看过。”
“是两万两千公里。”
“什么?”
“歌呀,崔健唱的,‘听说过,没看过,是两万五千里’。这里到阿根廷是两万两千公里,直线距离。”我解释了一下这个冷笑话。
“哦,哈哈,没听过。”她故意笑了几声。
“代沟。”
我觉得场面有点尴尬。
“你真的觉得你能划到阿根廷吗?”她把话题带回到正轨上。
这个问题其实我早在心里思索过很多遍,所以脱口而出:“有几率吧,虽然很小很小。”
“小到相当于没有。太平洋就不用想了,走印度洋和大西洋的话别说马六甲海峡,你连台湾海峡都过不了吧。”她干净利落地分析了我的行程。
“你地理挺好。”
“也就只有地理好。”她有些冷漠地说。
“到不了就到不了呗。”
“那你此行的意义呢?”
“为什么非得有意义?”
“为了没有意义的事值得放弃亲人和自己的生命?”她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
“人是个体,命也是自己的,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别人放弃自己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她略带讥讽地说。
“不然呢,如果不想做,我为什么大老远跑来?”我也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真是想做的事,就不会随随便便找一条破船,什么都不带,洋流都没弄明白就出海吧。”
对于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
我们绕过一个拐角,来到一片浅滩。我的小船正安静的躺在那里。这船虽然不大,但也有一百多斤,我不知道她昨天是怎么一个人把拖上来的。
她走过去坐到船沿上盯着我,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迎接她的眼神,只好看向远传的海平面。
此刻壮丽的日出正在上演,整片海面泛着波光。
“懦夫。”她竟突然开口骂我。
从没有人如此正面地骂过我,一种深深被冒犯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气到两只手发抖,转过身接住她的眼神并回击道:“懦夫?哪个懦夫敢划船去南美洲?我要是懦夫的话我何必大老远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懦夫。”她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她不是一个小我一轮的小女生,我此刻一定一脚提到她的脸上,但我不能那样,我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抓起地上的一把沙子又狠狠地砸在地上。沙子脱手就散了,没有办法冲击到地面。
“那你说,我怎么懦夫了?”我只能再次把主动权交给她。
“你为什么不直接自杀呢?”她问。
“自杀?我没想自杀。”
“没想?还是不敢?”她追问。
“没想,我去阿根廷和自杀没有半点关系。”
“懦夫,自己不敢的事情要交给大海来做。”她咬定了我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太阳从海面完全升起来了,水面反射的阳光刺进我的眼睛。
我坐到地上,面向海面,背对她。没有再和她争辩。
“你几岁?”我平静地问她。
“十三。”
“不像。”
“你呢?”
“二十五。”
“不像。”
沉默良久。
“你还没说你想买这船干什么。”我问她。
“划着去找个人。”
“谁?”
“他们说是我爸爸。”
“你爸?”我扭过头看着她。
“他们说我爸在一个清晨划着小木船出海去了,然后再也没回来。没人知道他要去哪,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不是滋味。本来与我无关的事情,现在听来却有些内疚。
“我研究地图,猜测他可能去的地方。后来发现没有用,因为每个地方都有可能,包括阿根廷。我想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留下我妈和当时只有三岁的我,发现也没有用。无论如何猜测,都排除不了他是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我没放弃,我一定要像他一样划船出海才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究竟在哪。”
她平静地解释了我想知道的问题,然而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她看我没有反应,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不懂海,到不了阿根廷。我懂的比你多一点,你带上我吧。”
眼前这个女孩子有超出她年龄的成熟和果断,面对她的请求,我理性的一面要我拒绝她,可感性的一面又希望满足她的愿望。
“可以”,我答应了她,“但是你要帮我,从你的角度看我们还需要什么东西?”
“太好了!”她从船沿上跳起来,“需要的东西可多了,我带你去买。”
“我累了,在这儿歇会,你自己去吧。”我把身上剩下的全部现金还有手机交给她,“如果自己拿不了,就找人帮你扛过来,给钱就是了。”
“那你一定在这儿等我。”她迟疑地看着我。
“放心。”
从这里到买到东西的地方大概两公里,蓝姑娘最少也要四五十分钟才能回来。趁着这个空隙,我躺在自己的小船舱里,看天空逐渐转亮。
当你没有可以计时的东西,时间就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心里的概念,可快可慢,可长可短。我不知道蓝姑娘离开了多久,不知道过去的这段时间对她去买东西而言是短还是长,但每听到一声鸟叫我都会想:她不会来了,我快走吧。然后我又说服自己等到下一次鸟叫。
终于,我听到了连续的两声鸟叫,并把这当作是启程的暗示。我马上翻身起立,用力把小船推向海里,等感受到海水的浮力完全代替地面支撑住了小船,我抓住船沿翻身入舱。
向着太阳出来的方向划动船桨,小船逐渐离开海岸,像一片树叶飘荡在水中。背后的海岸线越来越远,隐约地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回过头去看到蓝姑娘在海岸跳着向我招手,而她没有带绳子之类的工具回来,带来的是一个穿着警服的人。
我猜,大概是王警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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