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宁子
我们小镇地处关中中部,东西两个村都有各自的剧团。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成立以来,在农闲季节,他们放下手中的锄头,活跃在农村这个大舞台上。从小在戏窝子长大的我,逢年过年村上唱戏,总会拽着母亲的衣襟去看戏。台上爱憎分明的人物和场景,在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
金城伯是东村剧团的台柱子,唱了一辈子花脸,爱了一辈子秦腔。
一九四二年,百年不遇的蝗灾与大旱同时降临在河南大地上,导致颗粒无收,数以万计的河南人民刚刚从战乱中摆脱出来,又陷入了被饿死的绝境。人们吃野菜啃树皮,卖掉赖以为生的耕牛、农具和土地,野菜吃完了,树皮啃光了,不得已卖儿卖女,只乞求能在这场大饥荒中活下来。即便这样,每天都有饿死的。守,只能是等死。为了活命,苦难的河南人民拖家带口含泪离开祖辈生活的那片土地,一路向西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中,六岁的金城伯也在其中。
一路长途跋涉,一路颠簸流离,金城伯的父亲到了西安就一病不起,他遥望着远方,想念生活了几十年的家长。落叶归根,是漂泊在外的人最大的心愿,即使那片土地干瘪得挤不出一滴奶,死,也要在故乡。
这一别也许遥遥无期,这一别也许就是阴阳两隔。临别时,一家人相拥而泣。他母亲接过他父亲肩上的担子,挑着行李卷,带着一双儿女,继续西行。没多久,传来噩耗,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前路茫茫,举目无亲,但无论如何也得养大这双女儿,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的娃他大。帮一双儿女抹去眼泪,朝着故乡的方向,让他姐弟给逝去的父亲磕了三个头。转身挑起了担子,拉着两个孩子随着逃荒的队伍继续赶路。
为母则刚,这就是平凡的母亲,她们像小草一样,遍布各个角落,用瘦弱的身躯为儿女遮风挡雨。
一路乞讨,最后到达大王镇,在郿坞岭姚家坟旁废弃的房子前,他们母子停下了脚步。虽然在荒郊野外,到处坟茔,但总比风餐露宿要好。姚家人听说祖坟房子被逃荒人住了,几个人特意赶过去一看究竟。看到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母子三人,唏嘘不已。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年代,善良的村民们为他们娘仨带去吃的穿的。金成伯说,要不是东村人接济他们母子,也许早就饿死了。有了落脚的地方,流浪的心也就安稳下了。日久天长,在好心人的撮合下,他的继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从那以后,金成伯随继父姓杨。
他继父在小镇有眼镜摊子,虽然挣不了大钱,但日子凑合也过的去。到了入学的年龄,继父把他送进了学堂,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能进学堂,是天大的喜事。日子一天天滑走,在苦难中迎来了解放,新社会让金成伯一家有了户口,有了田地,一家人喜极而泣。
52年,村上在老艺人姚兴夏和姚百忠的号召下成立剧团,他们一帮老艺人,为了振兴秦腔,振兴乡村舞台,他们白天拉架子车下地,晚上一起排戏,没有戏服,打开社火箱子,缝缝补补就能登台,为了传承戏曲文化,两位老艺人在村中“招兵买马”,就这样,有艺术天赋的金成伯成为剧团的一员。
“河南担”学秦腔?要是能学成狗粑到哪儿我吃到哪儿?!
河南担唱戏,可不敢唱着唱着串成豫剧!
听说金成伯学唱戏,一时间,村里沸腾了。
六岁来到关中,金成伯是听着秦腔长大的。村里的闲言碎语,让金成伯暗暗发誓,不但要学秦腔,而且还要唱出名堂。是这片土地给了他一个家,他不能辜负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善良的人们。
十六七,已过了最佳练功的年龄。为了练身架,金成伯起早贪黑,踢腿下腰,劈叉练台步,一招一式从不马虎。人常说,严师出高徒。虽然是民间剧团,但那些老艺人们对学员们从不马虎。排练《反长沙》,为了一套动作,金成伯不知练了多少遍,也不知挨了多少打。他说从没记恨过师父,因为他记得师父那句话——打你,是为了让你灵醒,为了让你在台上不被耻笑。
这就是平凡的乡村老艺人,他们骨子里热爱秦腔的情愫,是为了让秦腔这个古老的剧种在乡村这个舞台上经久不衰,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深深的根。只有这样,秦腔才会发扬光大,代代相传。
金成伯个大,眼睛大,嗓音具有唱花脸的天赋。剧团排的第一场戏是《火焰驹》,他饰演的是剧中的灵魂人物艾谦,为了演活肝胆侠义爱憎分明的勇士,他每天早晚一根香,在家里练转眼珠子,三年后,当人们看着台上一身正气手持马鞭的金成伯亮相,两个眼珠像两个弹球一样转动,台下顿时掌声一片,一套动作下来,干净利索,把艾谦的义士形象表演的入木三分。
没想到,一个河南担能把秦腔唱的这么好!
没想到,金成那怂还真有两下子!那俩眼珠子把戏唱活了!
艾谦这角色,让金成伯一炮走红。人们相互传告,东村剧团有个会耍眼睛的杨金成,唱戏舍力滴很!一时间,金成伯成为方圆百里,人们追捧的角儿!
六十年代初,国家经济萧条,土地贫瘠,全国上下都勒紧裤带过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金成伯,实在没力气唱戏了。听到这个消息,村支书跑到姚家坟,告诉金成伯,拿上口袋,去大队灌粮食。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
有了吃的,金成伯唱戏更卖力了!台上的艾谦活了,纣王活了,屠岸贾活了……秋天,省戏曲研究院来户县招人了,金成伯凭借精湛的表演才能,过五关斩六将被录取。
这狗日的,忘恩负义,翅膀硬了就飞了!
河南担,白眼狼,喂不熟的狗!
村里又炸开了锅。
台柱子被挖走了,这剧团就毙了!村支书听到这消息,火急火燎找到金城伯:娃呀,你要是走了,咱剧团离塌豁就不远了!
看着老支书带着哭腔的诉说,金城伯心软了。虽说在台上塑造的人物形象大多是奸臣,但大王东村人他们一家的恩情,他没忘。吃百家饭长大的他,虽说没有太多的文化,但舞台上塑造的人物深入骨髓,用唾骂换来光明的前途,一辈子能心安?
看到金城伯表了态,老支书热泪盈眶:娃呀,委屈你了,咱的父老乡亲爱看你的戏啊!
金城伯用自己的前途堵住了流言蜚语,也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但在那个贫苦的年代,尊严带给他的是人前竖起的大拇指,人后的捉肩见肘。为了养家糊口,金城伯在农闲季节,在剧团没有演出的时候,走南闯北打班子。一次在甘肃的演出后台上,有人不服金城伯这外地客,公开叫板:凭啥你就比我们多拿?凭你路远?!货出乡贵,人出乡贱。金城伯一句话都没反驳,那场《火焰驹》,他说是今辈子最难忘的一场,他用汗水和独一无二的绝技迎来了经久不衰的掌声,也堵住了质疑他的嘴。
出门不稗子,稗子不出门。金城伯用他的才艺为自己赢得尊严,也为常年奔波在舞台上的民间艺人赢得了一席之地。
忽一夜间,电视走进千家万户,人们足不出户都能看到名家名段。曾经不挑食的人们对村剧团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热情:科班就是科班,你看看人家,再看看咱剧团那些万货,能唱个锤子!
有人捧就是香饽饽,没人捧你就是再优秀,在他们眼里也是一泡屎。
村剧团散伙了!散伙的不仅仅是剧团,还有曾经风雨同舟的心。曾经赖以生存的技能,变不了一日三餐,变不了油盐酱醋。几十号人各自为营,种地的,做小买卖的,卖小吃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金城伯在舞台上拿着马鞭的手扛起了锄头,这一扛,就是一辈子。能看到他唱戏的地方,在田间地头,在村里老人去世的灵堂前。他用粗犷的秦腔迎来春夏秋冬,又送走生在这片土地的乡邻。
谈起往事,金城伯叹息:欠大队的粮食,等他有能力还了,账本却被老鼠咬成了渣渣,虽然村上不让还了,但这一辈子心不安!尽管后来只要村上有事,他的儿子会冲在前头,但那“饿时给一口,胜过饱时给一斗”的恩情,是他们一家,一辈子也还不了的情。
看着金城伯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舞台上的艾谦,手持马鞭,胯下火焰驹,一嘶长鸣,那奔腾的火焰染红了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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