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庙

我名魍魉鬼，行于山野，为虎作伥。

此处无名山，山顶上供着一处百灵庙，庙里神仙慈眉善目，实则我主神通鬼所化，凡迷路者必属倒霉之徒，故而劝君原路返回，否则追悔莫及。

——魍魉鬼所立

牌子立了个把月，我都不抱什么希望了。

山里面湿度大，树木大多做不了好木材，就拿这块牌子来说，我花了三天时间才把它打造成型，又弄来墨汁，写上那些话，可是不出一日，墨汁被水所化，又得重写。要问我为何言出“不抱希望”这等话来？嗨！还不是因为人。

我等妖精皆有自知之明，单论力道，不曾有几个人间之物能与交锋；单就法术，潜心修为的道士早就为数不多，能奈我何。只不过，我等不为专程害人而来，好像太公钓鱼，只有愿者上钩罢了。

我立牌子，因为我不想害人了。

那些被困在山里的人实在可怜。他们朝饮雾水，夕食泥土，骨瘦嶙峋没有一点儿人样。更何况，他们被迫每日要到山顶百灵庙朝拜，我主神通鬼顶着菩萨面具，背地里却去食用那些没有力气上山的人。山野凄惨，实在是不堪入目，无奈我这力道不足的小妖怪，只得由他恣意驱使，认命！认命！

也罢，我还是说说那个让我不抱希望的人吧。

无名山并非真的无名，几百年前，一位得道高人用灵石镇住了神通鬼，石头化作山野，与周边山脉连成一体，竟看不出什么差别。时过境迁，灵石法力消散，封住神通鬼的地方破了个洞，便是如今的百灵庙。如果神通鬼吃食千人，就可以摆脱封印，重返自由，因此才有了这巨大“餐盘”。我本山野精怪，名魍魉鬼，形貌与三岁孩童相仿，不过是个学舌之辈，哪有本事对付神通鬼。也怪我倒霉，此处终日迷雾重重，便是百年的山野精怪也难免马有失蹄，终究是中了神通鬼的招儿。

具体如何还是按下不表，单说那个人。

大雾弥漫的山林本就容易迷路，更何况是这地方。

听说这个人是陪着什么人一起来山上的，似乎叫野营什么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人衣衫褴褛，胡须如同杂草敷在嘴上，双目无神，两腿发软。说真的，就算是我这种“小儿力气”的妖怪也能上去吃掉他，奈何神通鬼不许。

他见到我之后就愣住了，也难怪，谁见过大头大眼，皮肤黑中透红，犬耳虎牙的怪物。更何况，我那天是无意中被他发现的。

这家伙样子可笑，只不过我未曾见过那身着装，总有些奇怪，要不是通过对那猿猴类似体征判断认定是个人，我还以为是哪个倒霉的妖怪步了我的后尘。

趁着神通鬼还没发现，我得赶他走，我立了牌子就是为了不再害人。

我等魍魉鬼虽小，却可以学人说话，迷惑路人，这也是百灵庙主困住我的原因。

“还不快走！”我先厉声喝退他。这办法一直很管用，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吓跑了五十多人。而且，男人站的位置与那些被吓跑的人大抵一致，只要转身向后跑就能出去。

他不动。

为什么？这人惊恐的瞪大双目，四肢震颤，嘴里念叨：“完了，倒霉透了，这回得按旷工算了。”我听不懂他的意思，旷工什么玩意儿？刨山挖矿的？那倒是见过几个。我不能停下，还得想办法让他离开，我学着野兽的样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这或许能把他吓跑。

“我说，能帮我离开这里吗？我一天不去上班，就要扣五百多……”他哀求着，不过我就听懂了这句，后面说的理由、关系、晋升、不讲情面，都是没听过的词，辨别不出具体的意义，兹当他是鬼扯哩。

话说回来，原来那个班这么厉害，一天不去见他就要被罚五百两白银，可真是了不起，这男人也了不起，原来他一天就能弄到五百两白银，比起两百年前的那个小县令可厉害多了。难道他是巡抚来着？

我正要哄他走，却听到了神通鬼的千里传音，耳边回响着那尖锐又阴沉的腔调：“留下他。”好了，回天乏术了，这倒霉的人啊，谁让我没那么大本事保你，你就认命了吧。

“当然能了，我在这里可是住了百年有余。”咱也不能怠慢百灵庙主的威仪，否则，怎是五百两白银能打发的。

就这样，这倒霉的男人跟在我后面，沿着湿润泥泞的山麓蜿蜒向上，又害了人，我心中无比懊悔。他倒是听话，一路上从不多问一句，想必也跟五百两银子有关。可是，现在别说银子了，连小命也得搭上。

我很在意他碎碎念的样子，因此不住回头看他。我一回过头，他就停下来，两眼望着地面，双手规矩的按在小腹上，趋步跟上来。这男人是小媳妇儿转的不成？

“你在念叨什么？”我得问问他。

“不，嗯……”他这是什么回答？简直不是人话，难道真的是同类。我没有打断他，而是干脆停下来，等他把话说出来。

他眼目游离不定，支支吾吾不知所谓，半晌，他才终于愿意开口：“我，我这就算出了山去也没钱回家……”

听了这话，我也半晌没有回话。可不是咱没出息，只不过我百年间迷惑那么多的人，从未见过这种自己找上门来的。便你是什么风流侠客，达官贵人，得道高僧抑或是心比天高的状元之才，都经不住我三言两语，而后乖乖随我到宝藏洞一展真容。那白银真金面前，哪个不是面红耳赤，心花怒放，有蹦的、有跳的、有跑的、有疯的；若是能过了这关，就随我到许愿池一去，在那里，人人皆可实现一个愿望，有要媳妇的，有要成名的，又要尊佛的，又要当诸侯的；若是还能不为所动，你算厉害，敢不敢跟我到满汉席走一遭，在那里山珍海味尽随尔挑，有撑得爬不起来的，有躺在饭桌上睡着的，有一个人又蹦又跳开宴会的，数不尽数；还是不满？那就是金刚罗汉的定力，我带你去翰林馆，这里能让人拥有汗牛充栋的知识，只要静坐一个时辰，保你满腹经纶，懂得星象變理，纵横之术，到了此处之人，早就寥寥无几，然而他们也无法通过这一关，单说结果，大都疯了。

我自然说不出话来，我怎见过这等人来？你不用多说一句话，他竟自然而然的褪下身份装裹，在一个妖精面前尽诉苦恼，纵使三岁小儿亦知：魑魅魍魉鬼话连篇，不藏心机大难临头。

“好办。”我挤出两个字，谁让你自己上钩。

他表情有了变化。原本木讷的像个泥胎，听到我的回答，双目立刻变得闪耀，我曾见过魂灵被鬼勾走的人，有本事的道士一做法，把魂儿抢了回来，那死人一回魂儿就是他这德行，简直如出一辙。

他双手不再规矩的交叉按在小腹上，而是微微抬起，五指撑开，然后又合上，他前脚掌轻轻踮起，而后脚跟重重落下，最恶心的是嘴角时不时发出单一的笑声，真不知道他能笑到什么时候，我打赌，这家伙连一关也过不去。

我为他引路，来到宝藏洞。

我们并没有走多少路程，这座山由神通鬼任意摆布，山路走多少，完全看这些倒霉蛋儿对财富名望的期许有多高。像这个男人如此诚心信仰财帛的，自然就会少受罪。

宝藏洞需要挪开挡在洞口的树枝，这活计通常由我来完成。我抱起树枝扔到一边，没想到这男人竟然来帮我。几百年来，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从未有一个人主动帮我移开树枝的，这不由得让我感激的仰头看着他。

他嘴角留出口水，眼睛直直的望着逐渐展现出来的洞口：“有多少呢，说不定很多……也说不定只够打车，不不不……”

这到底是什么咒语？咱也算见过几个真道士，个把的真高僧，从未听过如此经文，难道是百年后新的经文？我盯着他眼睛发直，抱着树枝也不做声；只见他越是念动经文，越是双目圆睁，眼白上爬满了血丝，眼底泛出血红色。他抱着树枝，动作越来越快，两脚不住踮起，好像打算起飞的老母鸡。

他如此怪异，肯定与口中念动的经文有关，回头我也试试，说不定意外的摆脱了神通鬼的束缚也说不定。

“你小子抽个啥？”咱得打探打探，这经文究竟有什么作用，让他教教我。

他被吓了一跳，可能是太过专注，一时间完全把我忘记了。

“你念的什么经？”对于他的无礼我可没心情多问，我在意他的经文。他愣了片刻，傻笑一声，搬起树枝不再理我。为什么？我明明在问他经文的事情，干嘛羞赧逃开？他是黄花大闺女不成？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不再追问经文的事情。

我们进了洞窟，拐过一个弯，就能看到光。那是金子和珠宝散出的光，透着富贵和幻象。我见过穷酸的读书人，他们大多侧过脸，而后使劲用眼角打量一座“小金山”，脚步不自觉的朝着财宝挪动；也见过劈柴的村夫，他憨笑两声就走到财宝前，蹲下身子用牙去咬金子，这动作究竟有什么意义？反正全是假的。

但是，我身后这男人的举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从未见过这等直白的人，若同野地里的走兽，毫无顾忌的表现心中所想，他没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矜持吗？连那个樵夫都有。

他全身发抖，我看铁定是经文的作用，他会不会飞起来？

“这，这些都给我？”他一边颤抖，一边指着洞窟里堆成了小山包的金银财宝。我还能怎么回答他，告诉他这是我的，你想都别想？曼说这是法术所化，就是真的金山，我拿上也毫无用处。

“还用问？”我话音未落，他便纵身一跃。他飞过了我的头顶，我越来越对刚才的经文感兴趣了，一定有什么神力在里面——他真的飞了。

这家伙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金子中，好长时间，他突然蹦了起来，高举双臂，狂笑不止。这难道是因为成功飞天而有的喜悦？这我倒是能理解，想我修炼飞天法术的时候，也是没日没夜的修行，那时候在天上呆了片刻，我感觉好像无所不能似的，现在看来，他飞的时间比我要长，当然更加高兴。

他又开始念经了，我得竖起耳朵听清楚，好依样画葫芦，学个好手段。

“哼！骂我！让你瞧不起我！我拿这两锭金子扔到地上，让你给我磕头谢罪！”他大叫，然后又大笑，接着又是咒骂。可惜我白白竖起耳朵，原来是在咒骂什么人？这人一定是金子的奴才，要不然他怎会动不动就拿出金子让那人下跪。只有奴才才会给主子下跪，哪怕是街边乞丐，也知道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他大叫了好长时间，突然停了下来，这洞窟本来就小，回声吵得就好像进来十几个人似的，现在可好，安静的如同午夜。我讶异的看着他，我已经拿不准这个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飞天，一会儿咒骂，一会儿又停下来，这是疯了吗？

“这是我的了。”他说话间猛然低头瞪着我，这是因为刚才我瞪了他一眼的原因？好一个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是以直报怨，我听那个念书人说过。我有点儿慌了，他刚才稍稍念个经文就能飞起来，现在来真的，我哪是对手？与其今天要死在这里，我早不如去跟神通鬼拼个鱼死网破来的更好。

他猛地蹲下身子，紧紧按住我的双肩，这人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把我压得动弹不得，看来我这回只能念超度经了。

“你连金山都能拿出来，那别的肯定也有吧？”

“有是有，可是金山都有了你还想要什么？”我自然如此发问，百年间很少有人抵住了金山的诱惑，而后被带到许愿池。凡是留在这里的，大多一住就是百十来天，把美梦做足了，才会离开山洞，想法子离开。他这是被金山打败了，还是打败了金山？我越发的糊涂，可是他却催促起来：“那我们赶快走吧！”

我被他推着离开了金山洞窟，没想到他竟然都不回头看一眼，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留念这些财宝？还是说，他认为在这世上得到任何东西都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我们来到许愿池，我刚说明了这池水的作用，他就开始大声许愿：“请成全我的明星梦！我要当大明星，让全世界都瞩目，没人不知道我的名字，梦想跟我握手。”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必须付出的代价，这男人就神清气爽的重复藏宝洞里的问话：“还有吧？”

等了几百年，难道这是要让我找到能打破神通鬼诅咒的高人不成？神通鬼虽然法力不小，可是更喜欢用这些东西试炼人。他准备了四个地方，如果有人能够走遍这些地方，那么法术就会被攻破，这个人就会被放走。神通鬼原本是用来筛选神灵护体的贵人的，如果把这些人留在山上，势必会遭雷劫，所以趁早放走的好。可是如今碰上一个同样能够走遍四个地方的人，但我保证，他绝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得道高人或是至圣大贤。

“你可真厉害啊。”我是由衷的佩服他。

他们有理会我的感叹，接着催促我去下一个地方。

就这样，走遍了四个地方，他获得了所有的好处——财富，智慧，名望，珍馐美味，已经是无所不有。我不想再害人，而他又成功的摆脱了神通鬼的诱惑，这可真是两全其美，我比任何时候都高兴，想着快一点儿把他送出这个倒霉的地方。

“有板车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这是什么意思？难得要出去了，还想坐上车走？我可没力气像个车夫把他拉出山去。他笑着大声说道：“那算了，我自己拖。”

自己把自己拖出去？这是什么意思？我木讷的看着他离开，真搞不清楚这家伙是怎么想的。

一天后，我在山脚的牌子上添墨，看到一个人影。就是昨天那男人，我好奇，他怎么还不出去，要是神通鬼改了主意可怎么好，因此不由得跟着他看看究竟。

您猜怎的？他赤裸上身，用那破烂的衣物当口袋，一袋一袋的把财宝运到山脚下。别看山洞中的宝贝，像他这个速度，至少三天才能运完。正是我打算提醒他赶快离开的时候，突然金光耀眼，神通鬼显现了。

他一脸慈悲的走向男人，叫他停下来。

“可怜的人，你大难临头，却还如此无知，可悲，可悲。”神通鬼流着泪，像是哭儿子一样拍着男人的肩膀。那男人愣了一会儿，把身子遮在财宝前，高声质问起来：“你这人真丧气，胡说什么呢？”

“你不会以为这些东西是白来的吧？”神通鬼这一句话把那男人问醒了，他猛地一惊，好像大梦初醒，连说三个“对呀”，而后恭敬说道：“求高人指点。”

接下来的对话就算我不明说，诸位想必也清楚，无非是问他是不是有个矮个子大眼睛的恶心模样妖怪领路，把这些说的丝毫不差，然后再言说我的来历，什么魍魉鬼，什么蛊惑人心之类的。等着男人被他吓得终于知道命在旦夕了，神通鬼这才一字一顿的说：“你走完这四个地方，要付出几乎全部寿命，如今，你也就剩下三天的阳寿了，可是你所说的财宝，就算有个大板车，你也得五六天才能搬出去。”

“那我不是得死在这山上了？我女儿还饿着肚子呢呀！”他突然跪在地上，冷不丁的从嘴里蹦出个女儿来。我这才想起，他在满汉席上说过，他和女儿相依为命，想把这些好吃的带些回去，我也是因为这句话才更加动了恻隐之心，想帮他快些离开这鬼地方。

我正发愣，他却已经开始哭号，他只哭女儿凄苦，自己命运多舛，却不把怨恨的矛头指向我，原来人真到了伤心欲绝的时候，就不会再去寻找别人的不是了。

“莫哭，莫哭。我告诉你一个解法，保你安全离开。”神通鬼流着泪，把男人扶起来。

男人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他祈求的眼神无需多言半个字，不论是感激的情感，重燃希望的内心，还是无法抑制的喜悦都在那张脏的要死的脸上。

“你看着山顶，那里有座百灵庙。你只要每日虔诚的跪拜上山，然后在庙里面磕一百个响头，不出意外的话，只要两天，菩萨就会显灵，帮你摆脱苦海沉沦了。”

“我现在就做，我现在就做！”男人一面跪拜往山顶走，一面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这人，要死的时候，却不是想着自己，见到财宝的时候，却满脑子都是自己。

说实话，几百年了，神通鬼重复过无数次这种话，没有一个人是在几天后离开山野的。

这就是我和那个男人的故事。我是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不会有人能轻易离开这里了。天又要下雨，我还是再弄两桶墨汁，给我那木牌子添添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