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8月18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北京101中学的红卫兵从天安门游行回来,激情满怀地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革命大事业!怎么干呢?斗坏人!于是,一群红卫兵狂叫着,把出身于旧军阀家庭,因画过裸体像、又因“侮辱女同学”等罪名判过刑的美术老师陈宝坤揪了出来,从腰上解开牛皮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抽了上去,打得半死之后,又将他扔进学校莲花喷泉池里。遍体鳞伤的陈老师在污泥中挣扎着,全校红卫兵与师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围着池边狂喜地笑着,一边叫嚷着“造反有理”、“痛打落水狗”,一边扔着石块。就在陈老师拼命地躲避开水花,咬着牙抓住荷花池栏杆的刹那间,“通—”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通!"又一块石头重重地正好落在了他的腰部,他刚刚触到栏杆的手松开了,“通”--像一块大石头,一下扎到了水中,当他沉入水底时,水花息了。这正是下午4时 14分(请永远记住这历史的一刻!)他死在围观的人群心满意足的目光下,死在一片欢乐的狂呼声中……
据说这是“第一个死在红卫兵手下的人”,当时把“八?一八”这一天叫做“红卫兵的革命盛大节日”。今天回顾这段历史,却令人毛骨悚然:其震惊之处,正在于残酷的虐杀竟然是在青少年的狂欢之中完成。
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一段名言:
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统靴和化妆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说着他们的狂热地相信但又一知半解的话。历史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经常为青春提供一个游乐场——年轻的尼禄,拿破仑,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假装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会突然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的一连串评价都出了差错。我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很深的仇恨,同对又夹杂着对历史罪人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宽容,我突然之间把他们的罪恶仅仅看成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玩笑》)
20世纪世界历史中独一无二的“创造”——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是历史为青春提供的“一个游乐场”:中国的红卫兵一知半解却狂热地相信人们教给他们的“革命雄心壮志”以及相应的“豪言壮语”,决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中国改造成纯而又纯的“革命圣地”,成为“世界革命”的基地与中心——他们把中国传统的浪漫主义乌托邦理想与“中华民族(文化)中心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也正是这“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既是真诚又是虚假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却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他们也同样把中国专制主义的残忍,嗜杀、灭绝人性,发挥到了极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集“天使”与“恶魔”于一身:这就是中国的红色卫兵;“天堂”的梦与“地狱”之门并存,伊甸园与集中营同在,应该这样来把握与描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我们从来都是说:“青春是美丽的”——这是作家巴金的名言,也是中国作家、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信念,甚至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正视:“青春是可怕的”——连同所有与“青春”相联系的乌托邦幻想,一切非理性“抒情诗”都有导向“专制”的可能。正如昆德拉所说:“人世间凡属于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属于魔鬼。”
昆德拉的另一判断也同样发人深思:应把“青春”的“罪恶仅仅看成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我们在20世纪中华民族身上,也同样发现了这种“青春期”的“烦躁不安”。上一世纪末,沉迷于中华中心梦的古老的中国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世界的婴儿,于是产生了“期待着长大”(赶上世界,潜意识中依然没有放弃“中华中心梦”)的焦躁。我们这个民族从“五四”时期就不断呼唤“青春”,这绝非偶然,它表现了中国现代民族蓬勃向上的精神,也显示了它的不成熟性;以致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视“青春”为历史的正题,而忽视了它的负面。在某种意义上,20世纪的中国历史舞台,不断为青春的表演提供“游乐场”,而最终演出了“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青春的专制暴力的大浩劫。20世纪的民族青春史,也就从正面转向了负面,这可以说是历史对我们民族不成熟的一个无情惩罚。
但受到惩罚的民族并不会自动走向成熟。如果我们仍然沉湎于青春的狂梦与焦躁中,不敢正视青春的“可怕”,我们的灾难就不仅是长不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疯狂还会以另一种形式莅临于我们的国土,那位101中学美术教师的阴魂就会继续追随我们每一个人——多做做这样的“噩梦”可能没有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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