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补觉时，我竟然梦到了我六爷，他是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位最像我爷爷的人了，从长相到性别，是我爷爷的亲弟弟，现在仍居住在我们的老宅那一片。
我还有一位80+的二姑奶奶，年轻时可以一手牵驴一手握把骑自行车的彪悍女人，目前在她的婆家，我们的邻村居住着。逢年过节，她的侄子侄媳都会去看她。她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瘦瘦的，看得出来年轻时绝对算个大高个儿。模样、干劲儿、脾性像极了她五哥——我爷爷，据说他兄妹俩的性格都遗传自他们的母亲。二姑奶奶在很小的时候，被我曾祖父母送给别人养了。在那个年代，孩子被送人、过继是特别正常不过的事。我曾祖父母一生共生下了9个子女，七男二女，送出去两个，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分别是我七爷和二姑奶奶。在他们的养父母过世后，他们都又认回来了，这边的兄弟姐妹多，当然血缘关系也真是剪不断的。没有憎恨，因为他们理解，在当时，被送出去能活命。谁的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都留在身边长大？但是条件真是不允许。
我做梦从来没有梦到过二姑奶奶，平生，我好像就见过她老人家两次面，一次是在我奶奶的葬礼上，一次偶遇在大马路上，她蹬着一辆有点陈旧的三轮脚踏车，和我妈看对了眼，当时我就想，和我爷爷好像啊。我对她的印象，主要来自她的这些侄子侄媳的描述，她雷厉风行，总是管着这些后辈的事，谁家有矛盾了，她就劝和一下。最让她操心的当属我会新叔——我四爷家的二儿子，在几年前病逝了。当时会新叔老找不着对象，他二姑很着急，于是就各种托媒人给他介绍。二姑奶奶，年幼被送人，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一人养活了四个孩子，多亏了她的女汉子性格，也算是一位传奇的女性吧。以上这些都是我听说的。现在，每每得知她还很健康，我就会无比的开心。
再说回我刚才做的那个梦，我梦见我去六爷家看望他，开始逗他玩，他已经不认识我了，一听说我要拿他的东西，他伸手便要拿棍棒打我，我急忙喊道：“六爷，我是芬，芬妮儿啊！”他闻言立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应该是听名字想起我来了。赶紧拿出来一小块方便面给我吃，看样子应该是他一下子不舍得吃完的方便面，这对一个农村老头，是挺宝贵的食物。他让我吃，毋庸置疑，这是祖辈对孙辈的疼爱，我便拿了一块塞进了嘴里，都潮了，不好吃。最后，我还是强咽了下去，有点哽咽着说：“六爷，你等着，我这就出去给你买箱方便面回来。”奇妙的是，到了这个时候，我竟然知道我是在梦中，忍着难受醒来了。
于是，我把这个梦记了下来。
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怪梦呢？首先，我刚才说过了，六爷是人世间最像我爷爷的人了，看到他就想起了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其次，同祖同根的血缘关系，真是无法割断和割舍的，就像台湾与大陆。我现在每次回老家，都要去老院儿看看他，给他买些吃的喝的，他的牙齿几近脱落光，我就选最软和的食物给他吃喝。这个习惯我已经保持了很多年，应该是从我结婚后或者我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开始的，掐指一算，也有十多个年头了，日子过得真快，我也马上到了不惑的年纪，六爷，具体80几了，我没有细算，他自己肯定都忘了吧，我只记得他属猴，这是我一两岁时就知道的，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
为什么方便面会闯进我的梦中？
我想是昨天我和小女儿的同学妈妈聊天，我们提起了人要知足常乐，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就可以了。我们一致认为，像我们这些从农村一路打拼出来的娃儿，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然后便忆苦思甜起来，她说他们家的零食堆里常备一些方便面，是因为老公喜欢，因为在他小时候是吃不起方便面的，所以现在会时不时买来吃，填补一下童年的缺失。我特别能理解，我给她说我小时候也是吃不起方便面的，我现在也会偶尔吃一吃，吃完除了有点幸福感，还会有一些负罪感，因为怕长胖，小时候就不怕，但鲜有机会吃。我觉得我们也是幸运的，虽然儿时在吃的花样上有点小可怜，有些东西吃不上，但那个时候的我们吃得健康，过得开心啊。那时，庄稼地里的虫子靠人逮，草靠人手除，家禽家畜都吃我们的剩饭，以及麦麸和玉米面，辛辛苦苦养一年才能长成，逢年过节我们才能吃上肉。蔬菜也长得都不齐整，但是，肉有肉味，菜有菜味，水果有水果的味道，虽然品种不多，但足够饱腹了。像什么漂白剂、防腐剂、催熟剂什么的，那时的我们想都不敢想。我们过着朴素又满怀希望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们慢慢长大了。
快乐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少，努力学习，终于考上了大学。我爷爷曾经在我高考的前夕给我说过，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他俩应该都在暗示那股青烟应该是为我冒的。后来，我读大学、读研究生、工作……我自认为我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从上高中时开始，我都会从爸妈给我的生活费里省下些钱给我爷爷做零花用，因为奶奶在我上初二那年就去世了，爷爷开始过上了孤苦伶仃的日子，他没有文化，只能靠种地、养一两只羊过生活。那个时候我们大家的日子都是不太好过的，爸妈也常常捉襟见肘，我的学费他们都经常一下拿不出来，东借西凑地供我读着书，那时候挣钱的门路实在太少了。后来兴起了打工，爸妈也随着我和弟弟的外出求学，他们去外地打工了，我们家的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我在上海求学的那段时光，已经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大城市的钱比较好赚，我通过做兼职，可以自给自足了，并且还能剩下一些钱，过年回家时给父母、爷爷买点好东西，给他们些钱花，以表真正踏实的孝心。
2013年的腊八节，被我整日惦念着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不知有点苦命的他怎么就得了种富贵病，高血压导致脑出血，夺去了他的生命，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时光里，和我现在的六爷一样，得了老年痴呆，被我爸妈和叔叔婶子，还有二姑轮流照顾着。但我每次回家看他时，除了给他买东西，还是会给他留点钱，一是习惯了，二是我不想爷爷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有点钱的他会不会更踏实点，有点钱的他偶尔还能宠一宠他的小孙儿。他这一辈子太穷了，劳碌了一辈子，节约了一辈子，和金钱拉扯了一辈子，财富好像一点都不喜欢他，据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身上仅存了100块钱，我知道这是我给他的。好像一开始是被我小堂妹看到了，后来又都找不到了，我想应该是被他带走了吧。这是我给他的，他要带走留个念想，也是说不准的。
后来，我给我家孩子爸爸说，我觉得我爷爷这一辈子虽说穷，但过得很值啊，很多人会为“人死了钱没花了”而遗憾，我爷爷就不会，干干净净地来，空空如也地去了。他这一辈子挣的钱，刚刚够养活他的妻儿，以及他的躯壳70余年，一点都没浪费，这样挺好。就像作家李娟说得那样“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的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然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我想，作家李娟说的也是我爷爷，他虽然有自己的名字，家谱上被放在了一个很醒目的位置，但他不认识，更不会书写，他只知道自己叫王洪存。他做了一辈子地地道道的农民，十分默默无闻的那种，宇宙洪荒中的一粒尘埃，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亿万万缆绳中的一小根。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我们芸芸众生的使命大都如此，呱呱坠地，若干年后，再独自离去。那些能够名传千古或者遗臭万年，书写或改写历史的人只是少数。
六爷，是我的精神寄托之一，是为我们这些后辈“挡门”的那一位，有他在，我们还能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我祝福他在这人世间还能走很远的路，还能被我们惦念很久。
我和六爷王洪聚，龙年正月初七在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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