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孤独的,特别是它开始的时候。
“那个人居然要写作!”人们听说你要成为作家那一刻,或者仅仅是在写着什么东西,他们或许会这样感叹道。你显然与众人不同,你要表达,与某种神秘的力量进行沟通。有人说,写作是天才写庸人,天才总是凤毛麟角。这一过程可以分享吗?恐怕只有自己知道。就算你的作品某天得以公诸于世,它们也不可能被多数人理解,甚至一闪而过,尘封起来。那些成名已久的作者们不孤独?你不妨去看看他们的作品,只要这种成名不是炒出来的,你就能多少看出些蛛丝马迹。避世只是回归这种孤独的方式之一。
中国古代有“隐逸”的传统,跟生存环境、时代变革关系密切,魏晋是一个高峰,“隐士”则是代表,“潜龙勿用”,时候未到。不过这类“隐士”往往有着强烈的政治诉求,颇为功利,而文学上的“避世”虽与此相似,但亦有区别。最大者,便是其无功利性,写作本来就具备这样的特质。曹丕所谓“文章经国大业”,不过是满足统治需求的说辞罢了,换种身份也许结局不同。写作更多地与具体的人相关,至少在一开始写作时是这样的,你想成为作家,写出优秀的作品,然后就去写,仅此而已,至于使命问题,那是后来的事。“使命”是“有”,而“写作”是“无”,无中生有也。
陶渊明是较早“避世”的写作者,为官数十载,人到中年终于知道自己属于那块叫诗歌的田园。即便是累于政务,他也没有放弃写作。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好一个“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写作不就是一件“自然”的事吗?陶渊明最真挚的诗作就是此时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诗合一了。
唐代大诗人王维也是个避世者,晚年更是遁入禅境,居高位而不为所动,实在难得。按说一个人信了佛,每日吃斋念经即好,又何必写什么“诗”呢?王维一辈子做官,且官位不低,却以诗闻名天下,“宁薛诸王附马豪贵之门,无不拂席迎之”,他骨子里就是个诗人,跟做不做官没什么关系。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首《山居秋暝》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算是王维彼时心态的写照了,何须多言呢?
苏东坡就更不用说了,一生沉浮,仕途坎坷,但他对于写作的坚守可与上面的两位比肩。只不过东坡的“避世”偏于被动,朝廷要贬你迁你,是不会跟你商量的,所以他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哪是什么“功业”,明明就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羞耻”,可东坡不是一般人啊,他每到一地都有欢乐的日子:
在黄州,他开垦了一片荒地,名之曰“东坡”,并不远处,盖一座茅屋,名之曰“雪堂”。世事萦怀,却有东坡雪堂可以栖息,人生如此,何乐而不为?
在惠州,他自称“岭南人”。烟瘴弥漫的荒蛮之地竟成了一个“洞天福地”。朝中人皆以为他的人生沉到了谷底,他却自诩乐不思蜀的世外神仙,说“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儋州,他自称“儋耳人”。虽早已白发萧散,老病缠身,仍不妨他把生活过得真实而鲜活。诚如苏轼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他既可做得一个高不可攀的圣人,亦可做得一个极接地气的庶人。
就这样生活着,写着,令人羡慕啊。
现代的周作人、废名等人继承了古人的衣钵,周作人有“自己的园地”,而废名作为他的得意门生自然亲力亲为,在得知老师周作人被解雇,他愤然退学,先是京郊西山正黄旗农舍隐居一年,后于1937年举家迁往湖北老家黄梅县,教书、写作不问世事,长达十年。介于时局,他们的“避世”难免遭人诟病,但在写作上,这种“避世”确实又在一定程度上保住了“文学”的阵地。周作人在这期间写出了大量“平和冲淡”的小品文,这些作品成为后世散文之典范;废名也写出了“特异”的《莫须有先生传》。孰是孰非,留待后人评说矣。
当代也不乏此类写作者。比如海子,那个被称为“孤独的王子”的诗人,安息在自己的那片麦地。他为何选择自杀呢?历来众说纷纭,什么“重要意义”之类,私以为,这一举动其实说到底是避世的,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了吗?未可知。多种版本在试图呈现海子的这一行为,结果呢,一个诗人的死被疯狂地消费了。他的死多少跟写作是分不开的,抛开其他的身份,海子首先是一个诗人,他对于写作的执着已经超越了大部分作家。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超越就必须自杀,每个人的方式是迥异的。避世的方式也是有差别的,“大隐隐于市”也是一种“避世”,关乎心灵。
刘亮程就住在“一个人的村庄”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他写这个村子,除此之外无他。他写的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村庄,这样的村庄哪里没有?但如果他不在这里生活、思考,全心全意,他是写不出《一个人的村庄》这样的作品的。他避开了“大”,选择了“小”,避开了“概念”,选择了“细节”。
“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唯有切身体会,才有如此真诚。
木心呢,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避世”者。他此生经历颇丰,从贵族子弟到落魄工人,酸甜苦辣皆尝遍。他从来不曾说过一个“苦”字,那年在狱中,他居然洋洋洒洒写出了65万言的《狱中笔记》,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坚韧。对于他的文学成就的评判,历来多有纷争,实属常事。比如我,就觉得那首《从前慢》写得有些“空洞”了。但是他对于写作的坚守是值得肯定的。
另外一个叫苇岸的写作者也可归为“避世”者。他将他的目光转移到“田野”之上,那本《大地上的事情》中有这样的描写:“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是不是又让你想起古人来了?陶渊明“采菊”,王维“看云”,苏东坡“啖荔枝”。有一种说回来的感觉。
实际上,“避世”的写作者不是中国独有的,放眼国外,也可举出几个例子:
法国思想家卢梭就是一个。他早年住在巴黎,约有15年吧,有一天突然就跑到乡下去了,从此再没有回去。他在乡下干什么去了呢?就是写作啊!他大概觉得像巴黎那样大都市是不适合一个作家的。这期间他写出了政治学名著《民约论》,这是世界政治学史上著名的经典著作之一;他的政治观点,对后来的法国革命产生了很大影响。教育学论著《爱弥儿》,简述了他那独特而自由的教育思想,这是一部儿童教育的经典著作,虽然卢梭在世时,曾因此书而遭受攻击,但其独到的教育思想,不但对后来的教育学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其民主自由的思想也成为法国大革命的动力。自传体小说《新爱洛绮丝》,这本书的出版,成为人人争看的畅销书,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风靡全欧。若不是避世,世间就会缺少这几部伟大的作品。
托尔斯泰算一个。老托是个贵族子弟,却终生过着“隐居”的生活。亚斯亚纳-波利亚纳的俄文意思是“明媚的林间旷地”,这座贵族庄园距莫斯科有200多里之遥,有着茂密的森林和宽广的田野。这是托尔斯泰诞生的地方,也是他长眠之处。
据说托尔斯泰幼年时,常随他三个哥哥到那片被称为“老禁区”森子游玩。他的长兄尼古拉告诉他,这片林子里埋着一根小绿杖,上面写着各种秘密,谁要是找到它,就可以知道关于人类幸福的奥秘。当时他才5岁,寻找小绿棍成了他追逐一生的梦。
托尔斯泰不喜欢繁华,他的亚斯纳亚住宅简单实用。他不在乎吃穿,简单的饮食就已足够。平时他只罩上一件平常的俄国式样的衬衫,夏天是麻纱料子,冬天是羊毛料子。他是个有规律的勤奋的劳动者,又是一个热忱的运动家、养蜂家、园艺家、农事爱好者,尤其喜欢打猎、骑马。1870年10月2日他在日记里写到,“我遇到了不幸的事,我的马病了,兽医说它的呼吸器官出了毛病,气喘,我不相信是我骑坏的……”。
他早年的生活是惬意的,两部不朽的杰作《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妮娜》就诞生在这个时期,前者用了6年,后者只用了2年。文学成了他寻找小绿棍的船只,他驾船在生命的海洋里遨游了一生,直到晚年他走出庄园,与笛卡尔一样,化作流星一颗。1910年10月28日在阿斯波沃的一个小车站,他被肺炎夺去了生命,按遗嘱他被埋在那块藏有小绿棍的林中。他那简朴的小墓如同他的作品,令所有人难忘。
其他,诸如海德格尔有自己的“黑森林”,他的后半生就在那里度过,像一个思考的诗人那样,在大地上游走,而维特根斯坦也建造了一座小木屋,开启了他的写作之旅。此外,意大利还有一个诗歌流派叫“隐逸派”,他们的作品中大都抒发自我情感,尤其注意对于“瞬间”的捕捉,或片段式地描写自然场景,表现内心的孤独。现实太残酷了,只好到自我的世界中寻找慰藉。代表诗人有蒙塔莱、夸齐莫多、翁加雷蒂。其中夸齐莫多、蒙塔莱分别是1959年、1975年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得者。翁加雷蒂(1888~1970)早年曾受到法国象征主义、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影响,他善于以精确的、富于巨大表现力的诗句刻划人的内心世界。属于这一流派的诗人还有萨巴(1883~1957)、卢齐(1914~ )。
以上所谈的“避世”写作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奔着写作去的,写作是他们的归宿。他们通过“避世”回到了自己的“本心”,独孤又如何呢?写下去就是!
那么如今还有这样的“避世”写作者吗?我环顾四周,好像还真发现几个呢。比如湖北的野夫,就在大理寻了一块宝地“隐居”起来,收徒、写作,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见有什么大作出世;湖南某君“隐居”山洞中十余载,潜心续写《红楼梦》,据说是曹雪芹上身,其续写的《红楼梦》一经出版,又惹起一阵炒作来;另有先锋作家隐洪峰隐居云南某地,却早已无心写作,干起了养殖的营生,等等。
如此说来,“避世”也未必就能产生好作家好作品;而继续深究的话,不避世也未必不能成为好作家,写出好作品,比如杜牧、柳永就常年混迹于勾栏瓦斯,照样才思泉涌,下笔如神;比如美国在作家海明威,那可是生活的好手,怎舍得“避世”呢,其在文学界还不是声名赫赫,比如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布考斯基,真个放荡不羁,酒不离手,但也不妨碍人家“诗神附体”啊。
我举出来的“避世”写作者们,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芸芸写作者中脱颖而出,至今被人们记住,不全是因为他们的“避世”,而是因为他们能够在写作的孤独中坚守自我的本心。实际上,一个写作者是无法超脱他的时代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找到自己,并以此建起自己的“文学之塔”。
避世也好,不避世也罢,关键不在此处,而在作者本身,其先天禀赋与后天养成。我想起一个“书非借不能读”的说法,其实,你要真想读,都无大碍,写作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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