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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大学时,我选修了一门《性别研究》课程。然而,选修这门课的初衷并非对“性别研究”的主题有多大的兴趣,而是带着“追星”的目的去的——因为开设这门课程的是骆晓戈教授,她曾经主编的《小溪流》杂志以及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是我童年的最爱之一。
没想到,多年以后有缘能在课堂上与童年偶像面对面,而且还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此时的骆晓戈,不只是童年印象中的儿童文学作家,她还是中文系教授,中国妇女研究会理事,在对女性研究方面颇有造诣。印象最深的一堂课,是她讲述广告中关于女性的刻板印象。
图片来源网络骆晓戈教授收集了很多广告图片,油烟机、清洁剂、厨具、吸尘器、点读机......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形象代言,仿佛“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便是女性的“专利”,这种对女性刻板印象,通过广告的形式在社会上放大,反复强化,使得女性的地位越来越被“刻板化”。
骆晓戈教授的课程应该就是我对女性意识、刻板印象的启蒙了。说是“启蒙”,后来却也并没有任何长进,选修课结束了,一切也似乎都结束了。直到最近读到《女性与权力》一书,瞬间又勾起了选修课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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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与权力》一书是一本只有一百多页的小册子,由英国剑桥大学纽纳姆学院古典学教授玛丽·比尔德分别于2014、2017年应邀在大英博物馆演讲的两篇稿子组成。一篇名为《公共场域中的女性声音》,另一篇则是与书同名的《女性与权力》。
玛丽·比尔德《女性与权力》乍听书名,或许你会觉得这一定又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激进的呐喊,带着歇斯底里,却没有任何能够引起同情或共鸣的东西。至少我在阅读本书之前是带着这种怀疑的目光审视的,甚至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心理准备。但事实是,我用两个晚上的时间读完了这本小册子,又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摘抄了笔记(确实,很久没这么用心做笔记了)。
我的笔记现在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说,这是一本非常理性克制、有理有据、有深度且幽默的小书,透过这两篇演讲稿,你可以看到一个睿智的女性从她古典学专业的视角对女性与权力进行的深度探讨,并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为女性主张权力。
那么《女性与权力》一书究竟说了些什么呢?简单地来说,就是两个词:问题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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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讲问题。关于女性与权力的问题,玛丽·比尔德的观点是:从古至今,女性与权力是被压制的,是分离状态,女性被隔绝在公共言论之外。也可以说,在权力问题上,整个社会患上了“厌女症”,权力的架构已经被男性化编码了。
或许有人会觉得,用“从古至今”这个词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古代或许是存在的,现代应该好很多了呀!的确,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读完全书之后,你不得不承认,道路还很漫长。
图片源自书中在玛丽·比尔德看来,权力问题上的“厌女症”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有着非常久远的文化根基。她选取了古典世界的众多案例,比如乳臭未干的特拉马库斯呵斥精明强干的母亲佩涅罗珀“纺纱织布才是你分内之事”(源自三千年前荷马史诗《奥德赛》开篇的一幕)、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如果由女人来管理国家”讽刺女性不懂在公共场合得体地说话(公元前四世纪初)。
即便古典世界里偶尔允许女性在公共场合里发言,那也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当女性作为受害者和殉难者出现的时候,她们会被允许发声,通常这也是她们死亡的序章。比如,在罗马传说中,贞女卢克丽霞遭权贵王子强暴后,得以发表一场谴责施暴者的独白,随后自尽而亡。第二种情况,女性偶尔可以名正言顺地为维护她们的家园、孩子、丈夫或其他女人的利益振臂一呼——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卢克丽霞遭强暴后自杀(图片来源网络)而且,在古典世界中,那些著名的女性角色,无一例外的都不是什么好榜样,大多数时候,她们对权力的使用都被描述成一种滥用。她们的故事内在逻辑只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必须被剥夺权力,赶回到她们应在的地方去(书中有很多例子,可惜太长了,不便引用)。
再看看近现代的情况。
大概在三十年前,漫画作者安那·邓肯描绘了一幅委员会或董事会上的性别歧视的漫画。漫画的文字部分是这样的:
“特格里斯小姐,你的建议棒极了。或许在座的男士们中的哪位乐意将它提出来。”
——这是明目张胆地漠视女性意见啊!
图片来源书中2017年的《泰晤士报》的一个头条新闻的标题是这样的——《教会、警局和BBC:女性即将攫取权力》。
其实这则头条新闻只不过是说这三个职位可能由女性担任,作者却用了“攫取”的字眼,对女性与权力挂钩的敌意显而易见。
放眼政界,像德国总理安吉拉·默克尔、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巴西前总统迪尔玛·罗塞夫、前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她们都算是权力顶峰(或接近顶峰)的女性,她们在女性与权力上的境遇如何呢?
说到这个问题,不得不先提到一个源自古典世界且至今被现代人热衷使用的人物形象——蛇发女妖美杜莎。
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图片来源网络)关于美杜莎的神话传说,版本各异。玛丽·比尔德引用了其中一个著名版本,说的是美杜莎本来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在女神雅典娜的一座神庙里被海神波塞冬强暴了。作为对这一亵渎行为的惩罚,雅典娜当即将美杜莎(明明是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怪物,任何直视她的脸的人都会被石化。后来英雄珀尔修斯奉命杀死美杜莎,他将身上的铠甲当作镜子,在不直视美杜莎的情况下砍下了她的头颅,献给了雅典娜。雅典娜将美杜莎的头颅放在了胸铠上(意为不要太过放肆地直视女神尊容)。
最上是卡拉瓦乔原作,后面两幅是恶搞默克尔和希拉里(图片来源书中)时至今日,美杜莎的形象仍然被各种人物选用。比如,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意大利著名画家卡拉瓦乔创作的美杜莎头像频繁被用于“斩首”女性政治家。默克尔、希拉里都有此遭遇,罗塞夫则在主持卡拉瓦乔画展开幕式的时候,被有心的摄影者抓拍了不少与《美杜莎》画作同台亮相的照片。而16世纪意大利著名雕塑家本韦努托·切利尼创作的珀尔修斯斩杀美杜莎的雕塑,则在2016年特朗普与希拉里竞选美国总统时,被特朗普的支持者们用到了极致——特朗普--珀尔修斯斩首克林顿--美杜莎。不得不说恶意满满啊!
特朗普“斩杀”希拉里(图片来源书中)以上都是玛丽·比尔德在《女性与权力》一书中对女性与权力问题的论证。全书大概花费了90%的篇幅进行论证,目的就是告诉我们,女性被隔离在权力之外是一个亘古有之、根深蒂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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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怎样才能将女性重新置于权力之内?
玛丽·比尔德从个体和群体的视角分别给出了答案。
就个体而言,“成功”女性的策略绝非只是亦步亦趋地模仿男性的言谈和行为方式(虽然目前大部分“成功”女性都有模仿男性之嫌,如着衫裤装、用低沉的嗓音说话以增强权威性),某些原本可能会弱化女性权威的女性特征也能反过来强化女性的权力。作者在此引用撒切尔夫人的手袋为例:撒切尔夫人的手袋在当时是一个展示政治魄力的动词——人们会说“to handbag”(意为“她在政治上或辩论中击倒别人”)。
图片来源书中但是总的来说,个体的策略实在过于渺小,而且进展过于缓慢。所以,更多的是要从群体性的视角入手。玛丽·比尔德说:
我们必须更多地反思权力的性质、目的,以及衡量权力的方式。如果我们认为女性并非完全在权力结构之内的话,那么需要被重新定义的当然是权力而非女性,不是么?
在反思的过程中,玛丽·比尔德发现,“将权力做‘精英’式定义,认为它与公共声望、个人魅力即所谓的‘领导气质’等密不可分,而且拥有权力者经常(尽管并不必然)是个家喻户晓的名人”这种对权力的界定过于狭隘。
于是,玛丽·比尔德在演讲的最后发出了最强有力的声音(也是全书中的最强音),我将原话分段摘录如下:
你无法将女性轻易置于一个已经被男性化编码的架构里,你必须改变架构本身。
而改变架构本身就意味着用全然不同的方式来思考权力;
意味着将权力的定义与公共声望切割开来;
意味着从协同运作(collaborative)的角度去思考,更多地去考虑追随者而非领袖的力量;
意味着将权力当作一种属性,甚至是一个动词(to power),而非某人的私有财产。
我所构想权力的新定义,是一种“产生效用”、为世界带来某种改变的能力,以及被认真对待的权利——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一个整体。很多女性所渴望拥有而不可得的,恰恰是这样一种权力。
读到这里,我也猛然醒悟一个问题。
作为一名所谓的“体制内”的工作者,应该算是处于离权力最近的一个圈里。但是我对“体制”“权力”始终没有好感,甚至是略带厌恶。可是我一直不明白原因何在。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对于“权力”的理解和书中那种狭隘的理解是一样的,只不过我讨厌那种权力——高高在上、威风凛凛、徒有虚名......如果换成玛丽·比尔德的那种新定义,“权力”就会可爱可亲多了。
图片来源网络至于这种被重新定义的“权力”何时才能真正付诸实践?在《女性与权力》的结尾,玛丽·比尔德略显悲观地说“前景仍然颇为暗淡”。然而我作为一名读者,却在她的演讲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鼓舞和激励。所以,我决定换一种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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