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雨滂沱，屋顶的水滴顺着廊檐，还没等流下来，就被迅速落下的雨滴砸落，迅速的冲向地面。惊蛰刚过，就下了一场小雪，复有多日阴雨，让人恍惚以为黄梅天已经来了。
这是2020年3月31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小村庄里，一队唢呐队伍缓缓向前，这是一位老妇人下葬的日子。
灵柩缓缓下放，直至埋下第一锹土，第二……，直至填满，成为坟包。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和手足无措般的彷徨。
我立刻想到了我自己，或者说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来的时候，都是父母的宝贝，放在摇篮里，晃啊晃啊，然后一天天长大，娶妻、生子，然后子女长大，我们老了，再然后我们走了，走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场面，子女哭泣、伤心，然后我们在炼化炉中灰飞烟灭，被放入小盒子，沉到地下？
真的有来生吗？
如果有，会有什么不同吗？
不，还是一样的，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走向死亡，无论年轻的时候我们多么爱美，每天化妆甚至都需要一小时两小时，死亡还是会如期到来。到那时，我们会不会后悔当初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恋爱、化妆、看电影，发牢骚，等浪费生命的事上？
虚无。一切都是虚无。
佛家的说法，一切都是虚空。
虚空的虚空。
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人生是从上帝那里借来的旅程。
大姨走了，她的生命定格在2020年3月28日。
她走的很快。
走的前几天，她就想好了，也许更早。
她那个时候想了些什么呢？
她有没有把想做的事情排个序，挨个去做呢？
她想到了谁？父母？兄弟姐妹？
都不知道。
只知道大姨走的很快，快到不想让家人发现并救活她。
她是不想拖累家里人。
大姨一辈子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亮亮堂堂的，无论谁来，她都要留人家吃饭。
还记得前年，我去看她，她对我说，孩子，沾一沾（意思就是坐一坐，沾是土话，指的是哪怕屁股到凳子上沾一下，引申的意思是稍微坐坐。）
没想到，此即为永诀。
大姨的病很久了，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孩子的拖累，丈夫的拖累，不愿意自己这样子活着。
五六十年代的中国，恰是最吃不饱饭的时候，姥姥养活几个孩子不容易，没办法面面俱到，作为最大的孩子，自然要作为一个劳力，去田里挣工分，去干活养活下面的小孩儿们。但是本身就是一个孩子的大姨，又是老大，身体正是缺少营养的时候，又要干活，难以吃得消，那个年代又缺医少药，一次已不可考的病，让大姨倒下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手落下了终身残疾。
后来她嫁给了大姨夫，一个善良的庄稼汉，多年来，二人相互扶持，彼此照顾，给予彼此温暖，在一个带院子的农家小院里，携手度过了五十多年。
小姨妹在灵前瘦小的身影，不断地抽搐，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就这样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或许留下过，但是那时候她没有留意到那是遗言。
她在下定决心的时候，一定想起了父亲、母亲和自己的孩子。母亲一生辛劳，与父育有六女，毕生苦作田间、编席篾筐，裹八口全家之腹、须臾未有闲时，逢集体食堂之代、食物统一供给之时、唯父亲系唯一男丁劳力之况、工分不足养活全家之艰，母亲夜作竹席篾筐，昼与男丁同下田出力，下工即寻地间野草野菜，绞尽脑汁，尽一切之努力，勉力使全家于半饥半饱间，不至冻饿病毙、苟可存活。时，全民皆饥，人人皆惦记田间野菜野草，故野菜野草亦难寻觅，面对嗷嗷待食之口，无可奈何，将玉米芯子磨碎成块，搅水后上鏊子摊成饼吃，奈何石磨难以将之磨成细粉，至多磨成块状，是故根本无法摊成薄饼，坚硬苦涩，难以下咽。饥饥嗷嗷之口，小小孩童之时，谁人知生活之艰辛、持家之不易、糊口之困苦？此等坚硬如石头般苦食，入口难以咀嚼，不能下咽，常故作食之状而后偷吐之，母亲看到，虽私有不忍然唯有耳掴之令其下咽，方能养活家小，其心何其哀痛！谁人不愿生于帝王之家，吃穿不愁，宫人伺候，然一介草民，生逢新国初创时代，缺衣少食，四顾皆然，草根树皮亦可食之，玉米芯子已属罕物，父母不舍食之，饲之孩童，竟吐弃不食，何以果腹，何以存活！娘有炊无米，孩子啊，谁让你生在这样一个家！不易啊，我的娘！
父亲啊，父亲大人，我的父亲大人，女儿就要见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您与母亲内外联手，撑起了这个家呀，如今几个孩子都成家都有孩子了，您可宽慰了。您一年很少在家，工分时代您没命地拼了干挣工分，工分时代过去后，您又外出打工，苦力挣钱，一对脚板一天走一百多里地，挣的钱全部贴给了家里几张嘴，您这辈子太苦了。
父亲大人，母亲走后，您的心也走了一半了，先是走路摔了，然后您就不记得我们了，一会记得一会不记得，您是糊涂了，还是心里悲凉，觉得我们无能？爹啊，您是我们的遗憾，您走了，走的无声无息，走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全，但我是开心的，您走了，灵魂应该清明，就认识我们了，我下去以后，您还会记得我，对吗？
妹妹们，我先走了。我是老大，但这么多年来，也没发挥老大的作用，我能力有限，谁的话都听，但我能做什么？大家都不易，原谅我，有什么话，以后我们再说吧。
孩子啊，我的儿！娘的心头肉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俗话说，娘家没人容易受欺负，这么多年，娘虽然没让你受过什么罪，但你也没享过什么福，你小小年纪都懂事了，到工厂里干活都是顶尖的，少说多做，人人喜欢，直到你出嫁，我还不放心你。孩子啊！母子情分一场，我走的时候，就是你让我心疼啊！我多想帮你一把，让你也考上大学，让你也嫁个好人家，但是咱的家庭做不到啊。孩子啊，祝福你现在的家庭对你好，愿你的丈夫疼爱你，和你的孩子。我，就瞑目了。
老公啊，咱们搭伙过了半辈子，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你从没嫌弃过我，和我一起抚养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也苦，谁不是苦命人啊，我父母一家，又大又穷，所以我穷惯了，我不怕，咱们把孩子也带大了，孩子比村子里的有些人家的孩子还要好，这就够了，我知足，咱知足，对吧？
终于要走了，唉，我对这个世界多么地舍不得，我想活着啊，可是这身体，只能是孩子们的拖累了，老公也不容易，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从来都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愿意让人们看见我的恓惶，我要有尊严的走，我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走，不给谁增添负担，不给谁带来苦恼，趁我脑袋还清醒的时候，趁我还能动弹的时候，我走了。
亲人们啊！亲人们！
我满足了，这一生，有你们，我笑过，哭过，来过，又走了，你们谁也不要流泪，我是去见父母了，我是去团聚了，我是去享福去了。
有灵魂吗？如果有，你们大哭的样子，我都能看见，只是我的声音你们听不见了。我会开心地飞到你们身边，说我想对你们每个人我想说的话，虽然你们听不见。
我走了，解脱了。
我没有遗憾。
如果有，那也不重要了。
留给你们活着的人去遗憾吧。我不再需要了。
我先走了。
——
诗曰：
“如今吾欲去，独留伤悲于世，纵有千语，未能与君诉，托付浮云，就此别去。难了却，君之所愿。泪如雨，潸然落。空留歉疚，孑然离。如花开花谢，虚空飘荡浮游，委身与清风别过。寂寥拂晓时分，曾与星为伴。如今吾亦别过，总彼此念念不忘，纵相对亦难触及，缘何无法相见。兴许君心深处一隅，吾之体温依然残留。清风消散前，就此一次，请轻浮吾之脸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