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五月的淮海路还不是太热。
我在树荫下走着，淡淡的阴凉，细细的风拂过脸面。偶尔会有几个好看的女子迎面走来匆匆闪到我的身后，我不敢回头多看她们几眼，以免她们不知分寸地把美嚣张下去。
路边的小店精致的很，不看门牌的字样猜不出掌柜们经营的主题。看着就饱眼福，进去反而会跌了份儿，无知突兀地问这问那，还不被那些妆容妩媚的店主小姐姐笑话死。
顺着残留着旧上海气息的厚重的文化墙壁走，侧着头，看到一家咖啡屋，窗开着，渐渐靠近，一张滤镜下的容颜，老太太的脸畔溢出雾化过的光芒，她的右手轻轻地勾起一只盛着透明液体的透明玻璃杯往嘴边送，卷曲的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脸颊泛出红晕，淡绿色的丝面半袖，眼睛看着远方，像在思考，又像在回忆，身后有几个年轻人在谈笑。深棕色的窗棂像一个镜头把这个瞬间定格成了的永远。
她是电影里，屏幕上，海报上，宣传画上的人来了这间咖啡馆么？她是被遗落在民间的名媛么？风韵可追溯到大上海的公馆洋楼或者更远的秦淮河畔？
这个女人让我瞬间动用了上天入地还会穿越历史的想象力和千般万种变化无常的情绪。
她貌美,优雅,从容,有故事。不忍触碰，不能言说，她像一幅上个世纪的油画！这或许是一个女人向往的老去方式。
前几日，三奶奶寿终正寝，享年93岁。
她一辈子生了8个孩子，送走俩个，养育了六个。
据老家的老人们讲，三奶奶从小长养在一个富实的家庭里，独苗，在乡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三爷爷年轻时好吃懒做，在村儿里，到了婚嫁年纪的女娃们都躲得远远的，见多识广的长辈们都唉声叹气嫌他给祖宗丢脸，外村人幸灾乐祸咒三爷爷活该是光棍儿的命。那时，奶奶是一家之主，当时的抗日妇联干部，临近八发方人家的情况都比较熟悉，做个思想工作根本不是个问题，别人等着看我们家的好戏时，奶奶给三爷爷带回个媳妇儿来，村里人都不怀好意地认为三奶奶是被骗回来的。
我不敢说当时奶奶花言巧语了，但肯定她是一个能说回道之人。因为三爷爷娶了妻生了子，而三奶奶嫁得并不是一个称心如意的好丈夫。
记忆里，我家和三奶奶家住在俩个院子里，她家的成年水果树很多，从六月的大黄杏儿到八月的瓜果梨桃再到白露时分的核桃，我都要去尝尝。
水果甜在舌尖时也正是农忙之际，没有玩伴儿时，我就在她家的院子里踅摸哪颗水果可口，这时，总会听到三奶奶和三爷爷在吵架，大概意思是，都日上三竿，三爷爷还在睡懒觉，三奶奶嫌三爷爷太懒，三爷爷嫌三奶奶惊扰了美梦。如果三奶奶的嗓门压过了三爷爷，三爷爷必定操着一根细长的扁担光着身子把三奶奶打到屋外，三奶奶看到在她家海棠果树下转悠的我，委屈的眼神瞬间变成得很凶，白我一眼，就干别的活儿去了。
三奶奶一般不去田间，每天做着至少七个人的饭，在一个简陋的棚子里把一口直径六十厘米的大铁锅端上端下，舍不得烧煤炭，灶口未燃尽的柴禾冒出灰烟，她常常在乌烟瘴气里咳嗽流泪打喷嚏。
缝纳浣洗。
养猪喂鸡。
一年四季如此。
因为家里穷，女儿们出嫁的都早，怕婆家人说闲话，很少回来。
大儿子四十岁才讨上老婆，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避媳妇说接济之嫌，也不敢和爹娘亲近走动。
三爷爷八年前过世后，三奶奶和五十出头的光棍儿子过。
鸡和猪不养了，大铁锅换成了不锈钢小锅，手工劳作没有了，田间的事务机械化了，院子里的果树也枯死了，窑洞的外墙壁已斑驳不堪，室内到是多了一台大屁股彩色电视机。
听偶尔回老家祭祖的父亲说，三奶奶的头发银光闪闪，苹果肌如同俩块粉色的凝脂，不怎么出门，整日系着一张大围裙，忙忙碌碌：做饭，洗衣服，打扫屋里屋外。
三奶奶没去过哪里，真的是哪儿都没去过。年轻时的出嫁，算是出了趟远门。 十多年前，父亲带他来过城里，在回家的路上吐得翻江倒海，再后来，没有人带她出来过。
她在一个小村，两孔窑洞里，院前院后，兜兜转转，一不小心就是两个世纪了。
三奶奶临终前没有什么大病，卧床后一直由未婚娶的老儿子照看，不肯闭眼离去，也是希望能看到这个儿子能守个老婆度过余生，各个器官的极速老化和衰竭，她终没能如愿。
一个摩登离奇的都市女人，一个朴实无华的乡村之妇，不论如何，她们将殊途同归，灰飞烟灭。
作为女人，我们更愿意有一个闪亮光鲜的前世今生。我觉得，三奶奶也有此念想。这是，作为人，积极向上的本性。她受环境，眼界，学识，智慧等所限碌碌无为了一辈子，而不知哪里出了错。
每个人的经历轨迹不同，导致我们有不一样的人生。如果再盲目和别人比较，我们可能一生都会痛苦不堪了。我们时时要提醒自己，昨天的自己如何，今天的自己怎样，明天的自己又会成为什么样子。人生的完满应该如此：认识自己，改正自己，完善自己，提高自己。
写到这里，我突然释怀了，心里没有羡慕，没有嫌弃，没有嫉妒和厌恶，不必担心哪一个不懂如何活着。向善，向美，人心所向。点滴进步，才是自信的底蕴。活着，活过，都可以活成一幅油画，挂回壁上，都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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