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没有消融的迹象,想来除非换景趣,积雪将一直保持厚度了。伴随着落雪,骤降十几度的空气似乎将杂音也一并消解,只有明媚的阳光和往常一致,映着一片皑皑白雪。
中午烛台切煮了热腾腾的杏仁露,罗达混在排队的付丧神中领了一碗,并用主上的特权,强迫烛台切给了他最大号的一份,心满意足地捧着杏仁露缩进被炉了。
大号木碗旁摆着正充电的平板,黑色的hello kitty餐巾纸盒里只剩下薄薄一层,不知被谁摆上的一盘橘子饱满圆润,但摸上去温度微凉,罗达只拿在手里转了一圈便放回去了。
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独处时间,罗达就听见门外哒哒哒的脚步声,来人丝毫没有放轻动作的意思,似是生怕他听不见,敲门声也格外急促。
罗达的一句“请进”刚出来半个音节,鹤发的付丧神就笑容满面地进门了。
“哟,主上。”
他的兜帽上沾了不少雪片,一只脚迈进来后又退了出去,将雪花抖了个干净。与雪相近的发丝微微凌乱,反而衬得那双金眸更加有神。
鹤丸毫不客气地坐进了被炉,喟叹一声:“真——舒服啊。”
接着,他头往前一凑,嗅了嗅木碗里的杏仁露:“下雪的天气喝甜饮,主上真会享受呢。”
罗达无奈地笑笑,连碗将勺子推到他面前,鹤丸也不推脱,埋头喝了小半碗。
“雪仗打得还尽兴?”
鹤丸闻言像一个被戳破的皮球,懒洋洋地把半张脸贴在桌面,取出一个橘子:“累死了,现在一期还在陪他们玩。”
“三日月和莺丸都回屋了吗?”
“他们被安定拉去手合场了,几把大太刀也在那儿,说通过训练来驱散寒气……”鹤丸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打了个哈欠,带着倦意继续道,“还是被炉好。”
罗达将他手中滚落到桌面的橘子拿起,经过付丧神冰冷的手一捂,触感更加不适,他嘴里嘶了一声,把橘子放回原处。
真是难得,精力充沛的鹤丸也有这么懒散的时候,连声音都不如以往响亮。被雪水打湿的发丝显得更柔软,随着他伏在桌面的动作,乖顺地贴着头皮。不管怎么看,都是难得一见的乖巧。
罗达支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和谁吵架了?”
桌子上的雪色脑袋动了动,金色的眼眸里透出一丝笑意和讶然:“哟,主上这么敏锐。”
这句话语调上扬,倒有点像他平时的风格了。
罗达微微叹口气:“早上清光和安定也在闹别扭,我就多了点心眼。所以呢,发生了什么?”
要说闹别扭的,一期和药研也是吧,不过怎么看都像是弟弟为不肯多穿衣服的哥哥操碎了心……一期也少见的执拗,仿佛也在暗暗较劲似的,和那个温柔包容的大兄长形象有所出入。
至于安定和清光,他们吵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但和好的速度也令人瞠目结合,前一秒还提到彼此都唯恐避之不及,后一秒就窝在一块儿看杂志去了,根本不需要外部调解。
但是鹤丸的情况,罗达是真的琢磨不透,这把刀因为前一任审神者的事情,已经非常成熟了,如果出现因为鸡毛蒜皮一些小事就吵架的情况……那估计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话虽如此,在被炉里待久了,罗达还是自动放松了危机意识,并不真的认为鹤丸是来告诉他又一个惊天大秘密。
“对啊发生了什么呢……”鹤丸保持着半边脸贴在桌上的姿势,拿了根吸管,牙齿一咬,双手垂在身侧,慢吞吞吸着杏仁露,“是时间溯行军,还是时……咳咳咳,时之政府……咳咳,呢。”
罗达见他一副快把自己呛死的样子,伸手将杏仁露拉了回来。
鹤丸无辜地抬起脑袋,只看见他的主上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烛台切做的,去厨房喝个痛快吧。”
好了,基本可以确定他和谁吵架了。鹤丸的脸部微妙地僵硬了一小会儿,虽然转瞬即逝,但由于这份表情鲜少在他脸上出现,还是极容易留意到的。
于是,罗达直接下了逐客令:“去吧,晚饭前替我在冰箱拿一盒布丁,红豆的。”
“被偷吃了。”
“谁偷吃的?”
“山姥切。”
“我不信。”罗达斩钉截铁道,“下次栽赃麻烦走点心,上一次你还告诉我江雪吃掉了最后一份海鲜炒饭。”
忍不住脑补了一下场景,鹤丸没憋住,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边从被炉钻出来。
身体迅速回温的鹤丸活动了下筋骨,呼出一口气,之前那个有点颓唐的付丧神便不见踪影了,他端起还剩薄薄一层杏仁露的木碗:“我先给主上再拿一碗吧。顺便,布丁真的不是我吃的。”
罗达有些纳闷:“那是谁?”
“嘛,谁知道呢。这个本丸,天天都有上百件事情在发生,谁和谁吵了架,谁和谁训练时受了伤,谁偷吃了一碗布丁,谁整夜不睡坐在屋顶喝酒……”他空出的一只手摸摸下巴,故作深沉地笑笑,“这说明,大家都在认真且充满热情地生活着。”
罗达:“……”
鹤丸眨眨眼,满脸写着诚恳:“抱歉,那天一时没忍住。”
被炉的确是个进了就别想出去的黑洞,尤其对骨头不再硬朗的中年大叔而言,罗达自暴自弃地剥了一个橘子,试图安抚一下空虚的胃。至于鹤丸所说的给他再拿一碗杏仁露,可信度本就微乎其微。
主屋在平时就算不上特别受欢迎的地方,罗达自己喜欢出去溜达,除了清光和长谷部,付丧神也不怎么造访。但总体来说,像今天这样白天独处了长达两三个小时,还是少见的。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大半天了还没见到长谷部。
这太不正常了,哪怕他连续一周见不到明石国行也不会觉得惊讶,但是一天过去了大半长谷部仍然不知所踪,就真的有问题了。
是比那几个小孩子过家家式的“吵架”更值得注意的问题。
罗达依依不舍地从被炉里爬出来,往手掌哈了口气,认命般朝屋外的冰天雪地走去。
他的顾虑成真了一半,长谷部是出现了些问题,只是不算严重。
手入室里暖洋洋的,为了不过分干燥,还有一台加湿器在运转。罗达进门后便把外套和围巾脱了,对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毛巾的长谷部笑笑:“别紧张,好好躺着。”
想不到自己还没感冒,这个看起来身体素质不错的打刀先发烧了。
罗达给他倒了杯水,背后垫了两个松软枕头的长谷部端端正正接过杯子,哪怕此刻脸色潮红,嘴唇发白,依旧不会怠慢对主上的态度。
“怪不得一直没看见你,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长谷部有些赧然,一大早就跑到雪地里玩起来的短刀胁差没事,最怕冷的三日月没事,连主上这个人类都好好的,而他却成了本丸第一个感冒发烧的。
“早上觉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发烧了,午饭前药研发现,要求我在这儿休息。”他嗓音略带沙哑,语气也不似往常,却无形中与人拉近了距离,“抱歉,主上,如果您有事情需要我的话……”
罗达赶紧摆摆手,阻止了他欲起床的动作。
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放着一盆冷水,罗达伸手将他额头上已经有些温度的毛巾取下,放进水盆降温,泡了一阵后再拧了拧,重新敷到额头。
长谷部则更加局促地看着他,让他一下子心安理得接受主人的照顾,还是颇有难度,但罗达像只是随手帮了个忙,关切地打量他的脸色。
“药吃了吗?”
“……啊,吃了。”
他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手入室门口传来敲门声。
“长谷部先生,听说你……啊,主上也在。”秋田拿着一小碗杏仁露进来,罗达低头看了眼他只穿了白丝的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样子没事了,太好了。”
长谷部一怔,他已经习惯与本丸的刀剑都保持一定距离,哪怕过去的事情逐渐淡去,也无法也不愿和谁特别交好,会得到这把小短刀的探病,还真是出乎意料。
“药研哥的药都很苦……所以尝尝这个吧!光忠先生特别制作的!”他笑眯眯地将碗递过去,被动接受了这个笑脸的长谷部看了眼罗达,对方但笑不语,他只得机械地接过碗。
“多谢。”
秋田笑得更加灿烂:“长谷部先生平时很照顾我们,这点小事就不用客气啦。”
“是、是吗……”
与其说照顾他们,不如说……是习惯吧。心中下意识否定自己的善意,但嘴角不自觉微微上翘,长谷部低头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甜饮,口腔里苦涩的药味瞬间被清扫而光。
过去那个一直否定同伴,否定自己的自己,原来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不再只将主人这个存在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秋田没有逗留多久,既然感激的心意已经传达到,便重新跑回雪地,精力充沛地玩雪去了。
罗达看着那碗见底的杏仁露,突然也萌生出为什么只有自己喝不到的执念,揉了揉小腿,打算起身。
“主上要走了?”正闭目养神的长谷部突然开口,睁开眼,眸子里是一片闲适的笑意。
“嗯,去厨房。”
“还请您注意保暖。”
“你也是。”
罗达披上外套,系好围巾,朝门口走去。刚一拉开门,他似是看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回头对长谷部道:“你可能要忙一阵了。”
他走出门,和前来探病的和泉守、堀川打了个照面,慢悠悠往厨房的方向踱步而去。
可惜的是,杏仁露早已被分食光,烛台切也没了踪影,罗达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厨房挠挠头,弯腰打开冰箱。
果然,只剩下最不受欢迎的香菜味雪糕。
他数了数,这个黑暗口味的雪糕还有八支,不指望有谁会吃掉了,包括他自己。
弹尽粮绝的罗达关上冰箱,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出厨房。他在走廊仰头看去,天幕被大块大块的日光填满,接缝处渗出一团团金色,像是太阳之神无意漏下的砂砾。帷幕之下即是一片被覆没的土地,未沾染污秽的雪安适地与天空遥遥对望。
凭良心说,雪景很漂亮。
罗达眯了眯眼,决定还是缩回被炉里去吧。
晚饭提前了半个小时,鹤丸没来送不存在的布丁,却和烛台切一起做了晚饭。除了他还有歌仙和安定,兴致昂扬的刀剑似乎是打算做一顿大餐,庆祝本丸的第一个冬天。
坐在饭厅看着摆在自己面前,格外丰盛的晚餐时,罗达也奇异地升出一股过节的感觉,暗暗在心底挖苦自己,简直像是第一次见到下雪兴奋不已的小孩子。
而他眼中那些还在学小孩子闹别扭的刀剑,看起来也和好如初了。
清光和安定互抢炸虾玩得不亦乐乎,动静大到一旁的长曾弥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几厘米,却遭到蜂须贺一记凉凉的斜视:“太挤了。”
“喂喂,是对大哥说话的态度嘛。”
“哼。”
另一边,同样是一位失去威严的大哥。
药研抱着臂满意地看着裹上厚棉衣的一期一振,他的兄长也低下头轻声说着什么,只不过在一群凉爽短裤短袖间,冒出这么一个穿着臃肿的高个青年,画面还是颇有喜剧色彩。
而白天远征的几位付丧神也精神奕奕,不见长途跋涉的疲倦。在三日月旁落座的小狐丸举着杯清酒,突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会儿,一脸难以置信:“说起来,早上忘记帮你穿衣服了,你难不成是自己……”
他说到一半噤了声,毕竟这个可能性光是说出口都觉得难以启齿。
三日月也给自己倒了碟酒,嘴角挂着抹浅笑,转头朝正往这儿看的罗达点头致意。
“嘛,主上也算是辛苦一整天了。”
他让澄澈的液体从双唇流进喉管,双眼微微眯起,眼中的明月似比往日还明亮几分。
晚饭后,退了烧的长谷部还是来到了主屋,对他一整天的缺席郑重其事道了歉,习惯他做事风格的罗达只能同样认真地收下歉意。
“另外,主上打算保留冬景吗?”
一般情况下,长谷部若是这么问,就代表他本人不是很想保留吧。这也难怪,对于部分不抗冻的付丧神以及罗达自己来说,冬景除了漂亮就没什么好处了。更何况长谷部今天还因为受冻发起烧,想换回别的景趣也在情理之中。
他等了一会儿,见罗达不作答,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纸上分了两大类,保留与不保留,分别画了五角星来统计,而一眼看上去,保留冬景的比重占了极大部分。
罗达托腮笑了笑,抬头对他道:“你选了什么?”
长谷部有些无奈地垂下眼角:“不保留。”
“我一票能算四十票吗?”
“抱歉,但是……不能。”
罗达拿起笔,往“不保留”那一栏添了一划。
“好,那么结果出来了,保留冬景。”
他将纸重新折好,递给长谷部。对方了然地点点头,转身正要出去,余光便瞥见一个圆形物体朝他飞来,反应力迅速的他猛地一抓,低头看去,是一只恰好填满掌心的橘子。
他勾了勾嘴角:“多谢主上。”
纸张放回口袋,紧贴着新换上的冬装,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走廊,清冷的月光撒在肩头,竟多了一份与冬日不相符的,从内至外的暖意。
早知道冬景并不寒冷,他就该选“保留”了。
但选择的机会还很多,并且每个选项都不会让他失望,不会让他们失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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