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我只身一人离开云南,去了广州。
学校北门外是一条摆满了小吃的街,我总是一个人在傍晚的时候往那里走,九月的空气粘稠得像镀上一层用水搅浑过的油,那是一个窒息感充斥身体的夏季,我那时明白,在这里,我再也看不到有云南的天蓝碧水了,我也永远无法把这里当作第二个云南。
那时我经常光顾小吃街上的一家拉面馆,店主是个青海人,胖胖的,脸上带着一圈高原红,如果你对拉面馆的老板有所观察的话,你会明白,似乎他们都长这个样。在偌大的广州,你能够一眼看出他们大概就是来自那个我们印象中荒凉的西北。老板招呼我坐,憨厚的笑容倒有些亲切,我环视周围,问老板,你这里是不是“联合国”,怎么这么多外国人,老板笑笑,说老外的钱赚着也没那么容易,我看着他笑了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时,拉面馆的老板还不会拍着我的肩叫我 “兄弟” ;那时,他老婆还不会乘着他不在,当着孩子的面跟我说,青海女子的婚姻有多悲惨;那时,我也还不认识伊布,当然,他身边也还没有那个中国的女孩子。
伊布是我来广的的第一天晚上,在拉面馆认识的,当我面对这个皮肤黑得发亮,还带些“磨砂感”的鬼佬不知所云时,他用生涩的中文一脸严肃地问我:
“嗨,我的兄弟,你来自哪里?”
“云南”,我满嘴拉面,只好费劲地挤出两个字,还不忘加个“province”,我不确定他到底听没听懂,只是看着他的眼珠打了打转。
“and you?”
“索妈李”
“索马里!U r from索马里??really?”
“当然!”
“wow!!! Robber? Hahahaha…”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才反应过来,我好像犯了一个让人极度厌恶的错误,还好他没生气,拉着我扯了半天,从他们国家的经济,一直扯到政治文化,只是为了向我说明,不是所有索马里的人都是海盗。
当我回忆起这件事,总觉得些许的尴尬,而同样诡异的是,我发现自己身为一个中国人,用英语和一个讲着中文的非洲人聊了许久的天。也许像一个朋友说的,我始终学不会和老外用中文交流,每次我都反驳说,至少我已经过了那个见到老外就激动得像心里有万只草泥马奔腾的年纪,可是,这样的回复连我自己都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那时我喜欢把冷气开得很足,在宿舍裹着外套喝热牛奶;喜欢在长长的校道上看旁边高得令人惊叹的百千层树,有时也不忘偷瞄几眼走在前面的情侣;喜欢一个人顶着大太阳去坐地铁,走到列车的最前头,看前面似乎永不到尽头的轨道,和逐渐靠近的未知。当经历完这一切,我开始在潜意识里对比曾今与如今的所得所失,夜晚在听着空调微弱的轰鸣声中,就那样想着想着昏睡过去,过完了整个炎热的夏天。
2012年的最后一天,和一群朋友在广州塔下感受着拥挤的狂欢,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塔上巨大的happy new year已经闪亮着,那么刺眼。身边无数的情侣在接吻,那一刻,我才知道,12年,真的就这样走了。我们随人流毫无目的地走着,街道上人多得交通快处于瘫痪,直到凌晨3点,我们依旧拖着疲惫的身体,绝望地看不到一辆可以搭乘的交通工具,我们有时沉默,有时停下来坐在路边的护栏上,有时也打打闹闹,走着,没有目的地走着,过完了新年的第一个凌晨,以及之后回到学校,在昏沉的梦中过完了新年的第一个早上。我怎么会想得到,13年的第一天,我是那样度过的。
也许,有时候我们所说的未知以及它带来的惊讶,只有当我们经历后,才会明白,如果说,生活真的有得失,那么我想,生命的路只是存在于得失的缝隙之间,走过了,我们便能像穿透缝隙的阳光那样得到无限的伸展;如果说,生命真的有长度,那么我想,我走过的这19年,不是19×365个一天,而是,19×365天,经历不同事情的每一天,和不同人打招呼的每一天,遇到越来越多新面孔的每一天,以及渐渐颠覆自己曾经想法的每一天。
就像曾经,我以为黑鬼和中国女孩是不可能有真爱的,曾经我也以为,年龄超过10岁的夫妻在一起,一定会存在某些利益关系,我甚至会为自己的所谓高超的洞察力而窃喜,以为自己真的就俯仰宇宙之间,众人皆醉我独醒了。
在我还依旧单身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跑步,一个人在图书馆泡着写东西时,伊布竟然找到了个中国的女朋友,我那时真的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我坐在他们的对面一起吃饭,旁边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子,有时会转过头去看着伊布笑笑,但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回应,一直是那样的一脸严肃,都不知道他是何德何能就让这个女孩子倾心的。我一直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在简单的聊天中知道了她来自重庆,年龄跟我差不多大,在公开学院学习英语,笑起来露着两颗虎牙。我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问她那些问题,比如说,她是不是为了学习语言才跟他在一起的,因为这个黑鬼会说五门语言,再比如说,她是不是为了想找一些新鲜感才这样的。而在内心,我却一次次和自己做着斗争,我明白自己不能把人想得这么龌龊,不能觉得什么都存在利益关系,可是又不断对自己说这事是多么的不靠谱,那时我只知道,也许时间能给我一个答案。
从那天在一起吃完饭后,就很少见到伊布和那个女孩,像忽然从世界上消失一般。记得那阵子广州的天阴霾得像晕开过了的水墨,凑着湿冷的水汽在空中混杂着,我裹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教学楼的中庭里看《一个人的好天气》,想像书里描述的怀旧的地铁站,以及主人公窗外那排竹子下面躺着的黑色小猫。黄昏的学校很少有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冷天,会有淡淡的风卷着些许的杂叶吹进中庭,那时我似乎真的找到了书里描述的那个国度的那种安静,阴冷的天空下,在不宽的街道一个人走着,没有尽头,没有目的,就只是走着。
那时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去那里走走该多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疯狂地看张嘉佳的文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对话,甚至不会为了写作而省去那些略带不干净的口语词汇,而正因为这样,我读懂了那个真实的管春,他的沉默,他的路痴,他说,老子真想那泼妇啊。嘴上可以骂对方到很难听的地步,可是,管春对她的爱,谁都能看出,不带一点矫情,没有了初高中甚至是大学恋爱中带有的那些假装或刻意。原来,那样才叫两个人的生活,不是爱,爱说多了,就不成爱了。
哦,对了,我一直记得,那篇文章,叫做《我希望有个如你般的人》,它来自张嘉佳。
有时我会回头想想自己走过的路,一个人总会有很难熬过的时候,而当这些时刻来临时,我总是能找到一些慰藉,要不一本书,要不一篇文章,要不一个人。有时候安慰不需要很多的语言,如果你也经历过一句话撑着你走了很久艰辛道路的过程,我想,你会比我懂得的更多,不关乎任何情感,你只是感觉在胸腔里,多了一份难以融化的倔强。原来读书,最终也是在读人。
之后伊布消失的日子里,我认识了艾玛勒,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记不住她的国家的名字,只记得大概是非洲西北边一个曾经被法国殖民过的小国家。在餐馆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戴着漂亮的头巾,安静地坐在一旁吃着大盘的咖喱饭,我上去跟她说“salaam”,然后问她是不是来自中东,她说,她来自非洲。我那时很奇怪,老是无法将她与伊布那样皮肤黝黑的非洲佬联系在一块,后来才明白,她们有法国人的血统,说实话,从那天开始我才意识到,不是所有非洲大陆上的人都是那样黑得发亮。
艾玛勒比我大三岁,在很多次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她已为人妻,老公来自宁夏,比她大11岁。当她告诉我这一切时,我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期许着能看出一点的失望和难过,以证实我内心此时的想法,我在想,她一定是出于某些原因被逼着嫁了出去,我说过,那时的我,总是不愿相信这样的爱情。
然而,到最后,她还是颠覆了我的固有想法。
两年前艾玛勒在网上认识了她现在的老公,这个男人不顾一切的从北京飞到非洲,正式向她的父母提亲,一个月后,艾玛勒跟着他来到了广州。
“我妈妈那个时候哭得很厉害,她说我在学校里学习很好,为什么这么快就想嫁人,还要离开她这么远……”
我那时静静地听着她说这些,之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爱这个男人”,她说,甚至还没有等我问出那句“为什么”。
也许,爱情里真的没有为什么,19岁,我不懂的,还很多。
一句“我爱这个男人”,可以让她不顾一切跨越大半个地球,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努力学习这里的语言;
一句“我爱这个男人”,可以让她忘记他们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陪着这个男人,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一句“我爱这个男人”,可以让她在说起自己的家时抹掉眼泪,继续该有的生活;
也许在这样的情感面前,我很难再去想像那些我自认为合乎情理的推断,譬如那个男人一定是隐瞒着二婚的经历,那个男人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男人……
或许,在爱情面前,我的龌龊,不过如此;在现实面前,我的固有想法,也不过如此。
《看见》里柴静告诉我们,你得看人,否则你看不懂这个世界,以为你的以为才是真理;在《我就是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里,如果你只是期许沿途的美景,而忽略沿途的人,那么“不虚此行”就会看似遥远不可及。
我庆幸,最终我,还是懂得了这一切。你不经历的,凭空想象的,永远在现实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之后无数的日子里,经常在朋友圈看到艾玛勒发的照片,大多是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对她点滴的爱,每次旁边都会有些文字,例如“我老公,你最贵,我谢谢你”那样生涩的中文句子,我明白,这个女人的中文依旧没那么好,可是,他们的情感,却不像语言那样的生涩,语言,好像看似没有那么重要了。
世界是一个轮回圈,内圈是你曾经的价值观,外圈是你不断累加的认识,中间堆积着厚厚的经历,有人,有事,有痛,有快乐,他们都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尽管,现在想起来,你都会笑笑曾经那个天真的自己,可是,那依旧是我们自己,不是么?
尽管在颠覆自己,可是我们依旧还是自己。
有时候我想,什么才能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呢?好像我们都只爱上了“坐看”的安逸,殊不知,没有行到“穷处”,怎能想得到那番滋味?尽管风景一样,心境,也许相隔甚远。如果没有一个人生活的经历,我们永远懂不了,两个人为了结合,各去一半那样撕扯的快乐,对,是快乐,不是痛苦,就像艾玛勒,就像,我之后又重新遇到的伊布。
有时候我无法弄懂情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或者说,我一直想知道的,只是它是以一种怎样的结合体存在,但我唯一明白一点,不虚伪的爱,有时候,真的美得,可以如一道风景。如果说我也渴望那样的风景,那么我只想在自己成为他人眼中风景之前,一个人,安静的,闭眼去真心感受。
重新看见伊布,是在教学楼的走道上。
我很多次想像再次看到他的场景,想像他也许早已一个人,我会带着诡异的笑,站在他面前,重重的和他以拳相击;我会笑着问,嘿,兄弟,你的女朋友呢?我会细细看着他的脸,不让一丝他掩盖的情绪溜走,那肯定会是难过,失望,绝望,直到淡忘,那我是不是该回以“看吧,我就说,那不是真爱”一样欠扁的表情。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已经沉浸在自我推测成功的那股小人般的得意以及那股貌似看遍世间七情六欲的装B老成之中?
幸好,没有。
有时生活中,你根本很难发现,帮你纠正错误的,原来是一件件不起眼,不经意发生的事,甚至不带一句言语。那么,他们的感情又教会了我许多。
我安静在走廊上站着,手搭在有些黏黏的护栏上,眼睛甚至没有眨一下地看着他们在学校的校道上走着。我记得伊布穿着一件雪白的巴基斯坦长袍,头上戴着白帽,依旧一脸的严肃。她还在他的旁边,嗯,那个重庆的女孩子,她穿着条牛仔长裤,简单的白色雪纺料上衣,没有了当初的热裤,短衣,我突然就明白了,女孩子为了他,改变了些什么。
如果说虚假能制造这一切,那么是不是爱情里就没有了真实;
如果说假装能改变一个人,那么是不是会对不起自己内心的坚持。
当我为这样的场景而感动时,他们已经牵着手淡出了我的视线。我忽然想起了那句“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难道不是吗?
任何人的爱情可以成为一道他人眼中的风景,当我们懂得其中蕴含的艰难时;
自我的颠覆和情感的成长,可以成为一道风景,当我们用内心感受时。
直到今天,2016年7月,四年后的今天,我的生活忙碌,我依旧一个人,我在泛着淡黄灯光的书桌上,记录自己的生活,突然想到他们,有些感动得不知所措。
好友老佳问我,为什么不找个人陪陪我,一个人在广州,生活总会有些艰难的时候。可只有我知道,我一个人,没有爱情,却因为身边的爱情,懂得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怎样的伴侣。
转眼四年,我有过刻骨铭心,有过一个人颓废在床上躺一天,可这些日子终究在我的生活过眼云烟;
四年,我已经早就失去伊布,艾玛勒他们的消息,可我却冥冥之中感觉他们过得无比幸福;
四年,我最后依旧选择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我没有爱情,可是我告诉自己,因为身边的爱情,我选择相信,我会在个陌生的城市遇到一个熟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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