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作者: 右扬 | 来源:发表于2017-09-04 14:42 被阅读48次

          昨夜,又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我梦见母亲坐在门旁的老槐树下搓稻草绳子,两根稻草在她手里一上一下欢快地飞着,像鸟儿的翅膀。不多会儿,地上就盘起了一大圈重重叠叠的稻草绳……梦中,母亲的病好了,真真切切地!

          其实,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快三十年了。这三十年中,我们姐弟几个不知道做过多少回这样的梦——母亲的病好了。大姐梦见母亲正在缝补着那件红花上衣,二姐梦见母亲在饭桌旁,等稀粥上面晾出一层浆皮,她就着瓷碗的一边,一口气喝完了粥;弟弟梦见,母亲的屋子破了,四处漏水,她正用盆接雨水……

          我知道,这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想,不管经历多少岁月,不论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尽管这个梦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但我们依然做着这样的梦。因为,母亲之患病给我们的震惊太大了,这时才知道晴天霹雳打下来是什么样子的。

                                    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多数人对癌症这个词,还是很陌生的,尤其在农村,听都没听过,但是这种病一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谁能想到我母亲居然患了不治之症! 太出乎意料了,突然有病,突然地,结果就治不好了。一夜之间,奶奶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飘落了;父亲的眼眶,如干土一样塌陷了……别说全家人都懵了,就连全村的人都懵了,树萍妈说查错了吧,小水奶说再到大地方看啊……可是,母亲的脸肿了,明显地肿了一大圈。

          千真万确,我的母亲病了!

          母亲才四十六岁,而且身体一向很好,除了头疼脑热感冒什么的,没出过什么问题。只是几年前,母亲有时觉得肩膀疼,找我们本家的一个中医看,说是肩周炎,吃点药就减轻了疼痛。每次疼,都说是肩周炎,这肩周炎一患就有几年,也是正常,慢性病嘛。母亲该做活还是做活,她没往别处想,也不会朝别处想的。反反复复的肩周炎啊,没曾想是癌,以致现在,我们家谁的肩膀一疼就害怕。再加母亲性格内向,凡事都能忍着,她不会把病呀疼呀之类的话挂在嘴上,父亲也没有太在意……总之没有人提起到医院检查一下。

          母亲又不善言谈,也不喜说话,从来不会在家人面前唠叨,从来不能在大众场合发表言论,连大声说话都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我当时很纳闷,为什么秀英妈接连几天老是朝我家跑,和我母亲叽叽咕咕的,大人说话我又不敢去听,后来听二姐说,秀英妈是来替她丈夫给我母亲道歉的。原来是集体干活时,我母亲趁休息的空子纳鞋底儿,她丈夫不允许妇女把私活带到工地上,尤其批评我母亲还带个坏头。当时其他的几个妇女都和她丈夫吵了起来,只有我母亲给憋得说不出话,我家邻居香菊妈妈一句一句地教着我母亲怎么和那个人吵架,可我母亲不会说,难听的话她说不出口,一个农村妇女不会和人吵架,总让人觉那是不可能的吧,可我母亲真的不会。

          后来奶奶常说:“你妈跟木疙瘩似的,自己身上有病也不知道。要是能早去检查,不就治好了嘛。哎,我要是能替她生病多好啊。”

            一向小心谨慎的父亲,这次被吓着了。赶紧带母亲去镇医院,检查,拍片……结果是心肺之间的腺体上长了鸡蛋大的瘤子,医生说情况不妙,去大医院吧。父亲一边赶紧找人,联系大医院,一边向亲朋好友借钱;奶奶在家杀了几只大公鸡,又精心挑拣一大口袋子颗粒饱满的花生,那时不是红包。半刻也不敢耽搁,父亲带着母亲,第一次出远门,而且进了省城,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如果不是生了病,母亲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进城的。可是城市之于我母亲,却是病!我想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农民会想进城,应该是怕进城的。

          正是1986年的春节,父母在医院那头,我们在家里头。鞭炮声声响,邪秽家家除。我们买了最大的一挂鞭,弟弟放鞭的时候,奶奶咬牙切齿地咕叽着:“邪魔邪魔你快走,走!走!”

          正月初八那天,母亲回家了,身体很是虚弱,脸色苍白,气力不足;但精神很好,目光和以前一样,温柔,慈祥。她满心欢喜地以为瘤子割掉,病很快就好了。我们在她面前都装着高兴的样子,母亲不识字,病历就放在桌子上,那上面清楚地写着因癌细胞广泛转移,又距心脏太近,肿瘤未切除。

          母亲的胸口白白地被剧开,又被缝上……

                                二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是我们队里的妇女队长,女人的事情都归她管。今天张家妇女怀孕了,她要带着去检查,明天李家女人生孩子了,她要去照看,后天赵家媳妇要上环,她要跟着去。还有一个曹家媳妇,连生两个女孩,上级要求必须计划,不允许再生了,可曹家一定得生男孩,坚决不上环,每次乡里人来催,母亲就为曹家举出各种理由开脱。敦厚实诚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如何瞒天过海的,总之脱着脱着,曹家男孩就降生了。一天,曹家婆婆提着一兜红鸡蛋来感激母亲,母亲轻言慢语地笑着说:“表婶子,你说天下哪个女人不想有个儿子?这下可好了。好好养孩子,红鸡蛋我留两个,其余的拿回去,分给四邻吃吃吧!”

            这样的繁琐小事,说起来真的不足挂齿,可做起来挺费劲,费工夫的。就说那时的交通,靠的是两条腿,镇村之间,一来一回,母亲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只有她穿的解放鞋能计算出,她走了多少步,只有路上飞扬的尘土知道母亲疲惫的双腿;这路途中间还隔着一条河,“隔河十里远”,也只有那不息的沭河水还记得母亲憔悴的容颜。

          还有一件事,在生产队里喂牛的二爹,一天,鬼使地,他居然猥亵了邻居家的女孩。这事可大了,警车开进了我那个小庄子。村里干部来了,乡里干部来了,县公安局刑警来了。一大帮子人,小孩子们吓得躲远远地看,那个死老头子被楸上了警车。这女孩不幸的遭遇又属于妇女的事,母亲又得管了,反反复复地,母亲搀着那个小女孩,今天到乡里,明天到县里,配合公安局着调查、取证。前后几个月,腿都跑断了,终于还受害人一个公道。我不知道不善言谈的、没见过世面的母亲是怎么和那些领导还有工作人员沟通交流的,母亲从没讲过。我只记得她为庄里出这样的事,多次叹气。

          二爹被判刑后,二奶就成孤老婆子,因为她无儿无女。这下子,二奶天天晚上朝我家跑,一来就先骂那该死的老头子,然后就不走了,我家人口多,大人小孩满屋子,说话拉呱的,待她困了,打盹了才回家,天天如是。母亲熬了多少夜,陪了她说多少话。

            我的村庄很小,数来数去,两只手加上两只脚绝对够用,不到二十户人家,可非常的有故事。

            陈娥婶是城市人,有文化,是高小毕业。因为成分不好,老大的了,也没人娶她。李家是我庄最有实力,老大在城里当干部,但李家却有个憨儿子,正好娥婶就嫁给那个憨子。说是憨子,其实脑子不憨,只是模样长得憨,娥婶和他没一点共同语言。晚上,娥婶不在自家呆,也天天朝我家跑,一蹲蹲到大半夜。母亲又陪了多少心思,和一个 有文化的人交心。

          母亲还好成事。你完全想不到沉默寡言的母亲还是我们村出名的红娘。徐家二姐和小刘庄先进,周家大儿子和书龄,庄家钱英和我表哥其林……我记不起来有多少对了,其实他们好多先是一家小子看上另一家姑娘,然后再找我母亲牵线搭桥的。母亲一保媒,人家就信任,这桩婚事就成了。

            这里还有一件事,现在看来也很新鲜。四姑奶家的大女儿要出嫁,这本正常,哪个女儿家不出嫁;四姑奶心疼女儿,这也很正常,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啊;可是在找伴娘的时候,四姑奶偏偏找到了我母亲。母亲奇怪了,摸了下四姑奶的额头,又捋了捋自己发叉的头发梢,郑重其事地“我闺女都要出嫁喽!”因为结过婚的女人是不能当伴娘的,更何况母亲都生了五个儿女了!四姑奶奶一趟又一趟地往我家跑,说这事就得我母亲,不然,她女儿就不嫁那么远了,她就相信母亲。在四姑奶心里,母亲好像能带来好运似的。母亲只好答应了她,那个年代,破旧立新。我想母亲绝对是天下第一伴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样的婚桥母亲搭了不下十座,也是功德无量了,月下佬应该记着的。

                                      三

            母亲的农活也很多,水稻要管理,玉米要除草,山芋要翻秧,小麦要追肥…… 并不因为是妇女队长,就能少分点活儿,队里分农活是按人口的。

            母亲个子不高,五官清秀,只因阳光的暴晒,脸色有些黑红,身体还算结实,但是做活比较慢,也很细作,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偌大的田野上只有一个人影,那一定是我母亲,因我家只有她一个劳力……小时候,我最喜欢唱的歌,“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可曾想到母亲就是这海面上奋力划行的一叶小舟?可曾预感到前面的惊涛骇浪就要吞没了她?我真恨自己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

          父亲在县城教书,每逢星期天才回来。那时是大集体,父亲是不下地干活的,当然奶奶和母亲也不让他干活。能帮母亲干农活只有大姐、二姐和我了。每当星期天和放寒暑假,我们就得帮着母亲,那时我有十来岁,细胳膊细腿的,做起活来我真是浑身直打颤。大姐比我大五岁,她做成人的活,她经常跟人们一起去苦工分。我们虽然很弱小,但身上都有一种和母亲一样的东西——不好说话,不叽叽喳喳,做什么都是默默地。

            白天干田里的活,晚上做针线,这是母亲们一辈子的事。慈母手中线,孩儿身上衣。灯下密密缝,意恐寒来早。在那个全靠两只手的年代,五个孩子的穿衣吃饭,可想而知母亲该有多忙,好在还有奶奶帮着。

          另外,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我们这里打起了草包。有几年时间,我们全大队,家家户户都打草包。一个草包能卖三角钱,快手一天能打十几个,我大姐二姐因为小,又都上学,逢星期天也能打七八个,平时一个晚上也能打两个。打草包的绳都是母亲手搓的。厚厚的老茧,细密的裂纹;黑黄的草锈锈满了十指,在我眼里,那是天下最美的一双手。

          母亲搓稻草绳很了快,比邻居家的一台摇绳机都快,而且又细又匀。但那时,我非常羡慕邻居家的一台摇绳机,我不会搓绳,心里想要是有一台摇绳机不就会摇出很多绳子吗?一天,母亲真的把邻居家的摇绳机借来了,我很激动,瞅着母亲不在家,抱来一捆稻草,一手攥着一把,猛地坐上了摇绳机,心想我可有机会了,我要摇出好多好多的绳子,让母亲夸赞我!没想到,第一下使劲地用手去推机器让机器启动的时候,手正按在牙盘上,牙盘一转,我不由得大叫一声:“啊,我手指夹掉了!”弟弟听到我的叫声赶紧跑过来,看到我的食指被牙盘紧紧地夹进了半截,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把牙盘往后扳,牙盘松了,我的手指才拿出来,顿时,鲜血直冒……弟弟慌乱地找来一块布,紧紧缠在我的手指上。这时我看到弟弟的大手指也缠上了布。原来我们姐弟俩在同一天,在同一台机器上,被同一个牙盘夹了。母亲回来后,知道这事,就用大铁勺子给我们姐弟俩每人炒两个大鸡蛋,放了足足多的黄豆油,说:“吃两鸡蛋,补补血,小孩子的肉长地快。”母亲炒鸡蛋时,我们跟前跟后,心全在鸡蛋上,早忘记了手指的疼痛了,想着滋滋冒油的嫩黄鸡蛋,心里美极了,再伤一次也不怕,有母亲格外的照顾。

          母亲没想到,她借来的摇绳机一天不到,两个儿女手指头上的肉被夹掉了。她立刻把摇绳机还了人家,依旧用手搓着绳子。那一根根在母亲手上翻飞的稻草,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草了,因为它变成了花,变成了蝴蝶……

          不知道那些当年有着母亲体温的草包都到那里堵口子去了,它们要永远躺在大坝上才好。

          还有——推磨。我对推磨的记忆,就一个字——“困”!

    我家有盘青石磨,石质极好,细密的纹理,青根根的颜色。青石,就产于宋山。宋山隔着沭河与马陵山相望,相传是杨二郎力战孙悟空时一拳送出的东西变的。一脚踢出的,是踢球山。以前,站在家门口,望见宋山的模样,就如后来从图片上看到的富士山一个样。

            小时候,在北湖剜猪食,割青草,抬头就见到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们割草南篱下,悠然见东山。可惜,现在我的“南山”没有了,镇政府把他卖给商人,采石已到地下20米深,我希望它变成湖,成为黄甲大地的眼睛吧。

          母亲觉得自已的孩子都大了,能杠饭了,不能每次再到别人家里借磨用,就和父亲商量:“咱也制盘磨吧。”母亲攒了一年多的钱,终于制起的一盘大磨。邻居们都说:“一等一的好磨。”我们这里的磨,和陕北的磨有不同,我们的磨既可磨面,又可磨糊子,玉米,小麦,红芋干子……烙出的煎饼都香到骨子里头;还磨黄豆,做豆腐。一家做豆腐,香满全庄,也吃满全庄。

            可是,磨太重了,母亲一个人实在推不动;奶奶年龄大了,又是小脚,大姐到镇上去上中学了,母亲不得不把二姐和我拽起来推磨。

              凌晨三点,母亲先起来,淘洗粮食,(粮食得现淘现磨)再把磨洗净;然后喊二姐和我,一遍又一遍地喊,我就算起来了,眼睛也从没睁开过,二姐的磨棍套在我的磨棍上,我就是掌着磨棍跟着转圈,有一下没一下地使上点劲,磨棍还不时地掉到糊子里面。只有一次,母亲喊我起来时,变戏法的拿出两个苹果,我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吃了苹果才不困。母亲一个人拽一个大撅子,还要边推边朝磨眼里续着的小麦玉米或剁碎的红芋丁……

            天亮了,两盆糊子磨好后,母亲又苦工分去了。

            岁月流转,世事更替。公元1980年, 我们这里土地承包了,我家里分到十五亩土地,农活更多了;  母亲更累了,也见老了,皱纹爬上了额头,枯黄的头发飘在风中,清瘦的面庞映着连绵的秋雨……那些秋天的雨啊,下起来就是十几天,雨中的稻穗要出芽了,母亲的心焦啊!

            那几年,大姐二姐相继出嫁,我寄宿在学校,有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不知道家里那么多的活,母亲是怎么做的。每次放麦忙假,我都犯难,想着十几亩地的麦子,一刀一刀割下,一捆一捆扎起来,一车一车拉到场上;一圈一圈打大场,趁着风,一掀一掀扬出来……这时,我就铁定一个梦想,这辈子不要干农活,拼了命也要离开土地。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背着行李,离开家乡的时候,我自豪地觉得: 我实现了人生的梦想。现在,每看到作家们在歌颂农村,自然、清新,还对农耕文明的衰落报以惋惜时,我就知道,他们没干过农活,没吃过农村的苦,没受过农活的累;“晨星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他们没读懂饮酒的陶渊明,只读懂了陶渊明的《饮酒》。

                                    四

          母亲终于累倒了。母亲被确诊为胸腺癌,探讨母亲生病的原因,也成了我们谈论的话题。父亲说母亲的体质较弱,抵抗疾病的能力差一些吧?大姐说兰表婶瘫在床上好几年了,不是好好的吗?

          还有个来瞧母亲的亲戚说,我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有点冲门,奶奶说:“砍了它吧。”见证我家几代人的老槐树就被伐掉了。其实我家的院墙是后来砌上的,门也是后来有的,怎么能怪树呢。

          奶奶讲了一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深思。

    60年代的时候,我们村里种棉花,由于棉花特别好生毒虫,就得喷洒名字叫1059的农药,这种药毒性剧烈。有一年,母亲怀弟弟的时候,队长还安排她去打药,是奶奶和队长吵了一架,那一年母亲才没打药,其它年里,仍是母亲。农药不能在雨天打,更不能在大雨来临之前打。

            那定是烈日下啊,我虽没有亲见,眼前仍可清晰地浮现出: 母亲先在地头的沟渠把喷雾器灌满水,然后再按照技术员说的比例,用药瓶盖子一瓶盖一瓶盖地兑上农药。兑好后,把喷雾器的大盖子拧紧。几十斤的重量,她得蹲下,把喷雾器两边的背带套在肩膀上,然后靠小腿的力量站起来。蓝色小花的衬衣上,两道小车辙样的印皱,出现在舒婷的诗歌里……母亲背着喷雾器,不停地穿梭,仔细地喷洒。刺鼻的毒药味在高温中挥发着,化学制剂杀死害虫的同时,一定也腐蚀着母亲健康的细胞。母亲如何忍受那难闻的气味,我不能想,也不忍想了……。现在,每当看到那些正在干活的油漆工,我就告诉他们,一定要带上防毒口罩。

            母亲的胸腺癌能与这没关系吗?即使就是,又能怎样。只愿那一朵朵蓓蕾,不要忘记母亲清秀的面容,只愿那片种过棉花的土地,不要忘记那个穿着白底蓝花衬衣的女人。

                                    五

          奶奶刀子嘴,豆腐心,她常说母亲像死歪肉(我们方言管河蚌叫歪歪)似的,什么苦活,累活都落在她头上,一点料都没有。可她哪里懂得母亲呢?我也错怪过母亲。

          有一年,我们生产队里种花生,那是东大路的一块沙土地。秋天,起花生了,如我一般大的孩子们,太想吃粒鲜花生米儿了,还没成熟时,都想偷一把,现在终于等到了。可大集体干活,小孩子进不了花生地。怎么才能吃到花生,唯一的方法就是盼望父母偷带些回来。

            一天,晚收工的时候,我跑到路口迎母亲。这事以前从没有做过,我也很内向。看到香菊婶子回来了,背着奋箕,我想着青草下面一定有花生,小文今晚能吃到花生,表姑提着蓝子回来了,思叶今晚能吃到花生。我望眼欲穿,影影绰绰地,看到母亲的身影了。近了,走近了;我向前跑去,等我看清楚了,却发现母亲两手空空,我掉头就跑,母亲看到了,敢紧追上来,伸手拽住了我说:“立儿,怎么啦?”我心里只想着,你没有背奋箕,你没有顺便拣猪食,我哪里吃得上花生!只觉得眼泪顿时涌满眼眶,母亲看到我这样,眼睛一亮,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两手同时摸自己的口袋,从上捏到下,从左捏到右,直到把口袋再翻个底朝天,直到把卷起的裤腿儿放下来,掸出的却是尘土,一粒花生也没捏出来,我的想吃花生的希望就真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当时还想着母亲怎么连一把猪食都不带回,我家猪吃什么呀,天天还得我去割猪菜。后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偷看到父亲的日记,我既好奇又紧张地翻着,忽然看到一句话:“亲爱的韶霞(韶霞是我母亲的名讳),今天,我心里无比高兴。……衷心祝贺你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亲爱的”,那个年代,看到这个词,脸都会发红的;更何况,平时在我眼里,只觉得他们相敬如宾,抑或举案齐眉;没想到父亲对母亲还有这么炽热的情感。“亲爱的”,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称呼;“中国共产党”,语文书上的,伟大的崇高的光荣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把他们连到一块了。

          从此我知道母亲是党员,苦活,累活,那就责无旁贷了。

    后来,我知道母亲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个理儿。

          我还知道有些人看到这儿,会反感,说我歌功颂德,可母亲就是这样的人。我的拙笔能写出母亲的百分之一,我就很满意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识的深入,我就用我的心来读母亲了,也只如一滴水在自己的球面看太阳。母亲一个字不识,一点文化也没有,在党旗面前宣示的内容也记不了几句,但她心中的就有那份信仰,有那份虔诚。

                                    六

            母亲手术后,地里的活不能干了。在家里和奶奶一起做着家务,还帮着照看大姐家的茹儿,这个婴孩儿带给母亲最后的天伦之乐;奶奶和父亲尽最大能力照顾着母亲。全庄人都把自家最新鲜的瓜果蔬菜拿给母亲尝鲜,年长辈高的太太奶奶们给了母亲“心肝儿,肉的”的疼爱……

          病魔吞噬着母亲的肌体,但摧毁不了她坚强的意志。我没有看到,母亲流过一滴泪;我没有听到,母亲说过一声痛。我也从没有在母亲面前掉过泪,而且学习更加努力了。西方一哲人说过,苦难所需要的美德是坚忍,母亲是坚忍的。

            母亲倒下了,她知道自己的路要到了尽头。一次晚饭后,母亲趁全家人都在,说了她要说的话。我不能自已,哭成团疙瘩,没能记住一句话。她对奶奶说:“您的恩我不能报了,留孩子们报吧!”这句话还是二姐转述给我的。

          四十九岁的母亲,在她快要享福的时候,却从人间飘走了……她带走父亲给她穿上的一身印着兰花的棉衣。她带给她的儿女们无尽的幻梦和想象——

          当一阵清风拂过我的面颊,那是母亲温柔的话语;当一片雪花儿落在我的手心,那是她喜悦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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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努力奔跑的小喵:细腻的文字,透出浓浓的亲情!思念荡漾在整篇文章!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晰,可见,母亲在你的生命中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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