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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出版家杨老舅——乡亲列传

乡村出版家杨老舅——乡亲列传

作者: Mr卫道周 | 来源:发表于2022-06-29 09:24 被阅读0次

    今天的新生代即便施展他们习惯的时空穿越术也想象不到,三十年前的农村中小学生想要得到几页课外读物是多么艰难。那个时代,没有电脑,即便种类和发行量都十分有限的纸质报刊杂志,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订阅的,需要托关系到邮局订阅。于是,一个行业悄悄兴起——油印复习资料行业。

    说是一个行业,其实,在当年的一个乡镇也不过统共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兴许连这样的规模都达不到,在上官村乡中小学包括我们郭固集小学、郭固寺中学偶尔转悠的,好像总是那么熟悉的三两个人。其中,郭固寺中学一位郭姓同班同学的杨姓老舅,就是一位先进代表者。

    现在清晰地记得杨老舅那张蒙古人一样的国字脸庞,他面颊上的古铜色,更给这张宽阔的国字脸增添了一种孔武有力的男性威慑力。但是,杨老舅具有男性威慑力的国字脸上,却总是挂着一丝丝的微笑,尽管他的主顾是与他外甥一样的学生娃,杨老舅脸上的微笑,却几乎一直表现出一种谦卑的讨好神色。

    遗憾的是,尽管当年我们这些乡下学生都有强烈的文化饥渴感,无奈囊中空空如也,对于杨老舅自行车后座上那一摞看上去就很诱人的油印复习资料也只能远远地观望或偷窥,然后,咽下几口口水,灰溜溜地走开。因此,杨老舅的生意很萧条啊!偶尔有一两位并非前去购买资料的同学近距离地经过杨老舅的自行车,几步远开外,杨老舅就会把一丝丝的微笑迅速转换成满脸堆笑,微微地向同学们哈一哈他那高大厚实的庄稼汉身板,嘴里发出某种揽客的讨好声音:“哦,哦,来了?来了?”如果有哪位老师经过,杨老舅更会赶忙掏出当时较为高档的彩蝶牌香烟,一只粗糙的庄稼人的手倒拿着烟卷,另一只同样粗糙的庄稼人的手捧护着,恭恭敬敬地递到老师面前。不少老师熟悉杨老舅,杨老舅以前也做过民办教师。

    杨老舅不但是当地油印出版界名人,他老人家早在少年、青年时期就是当地著名的文化人了。他写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章,据说数学更加出神入化,一些诸如什么鸡兔同笼根据鸡爪和兔蹄数量推算出鸡有几只兔有几只、两辆车对着开然后错过去继续分头开问这条路有多长等等稀奇古怪的数学难题,一些与哥德巴赫猜想难度相当的方程题、平面几何题等等,就连学生心目中的数学圣手、郭固寺数学名师比如丁波军老师、魏发坤老师也无能为力,就只好委托郭同学带回家向杨老舅求教。从来没有出现过能够难倒杨老舅的数学题,无论那些题多么变态,出题的人多么不想让学生们活下去。

    杨老舅的油印资料大多只有薄薄的几十页,用当时常见的纸张印制而成,质地粗劣,装帧简陋,或者干脆就谈不上什么装帧不装帧的,封面、封底和书芯采用大致相同的纸张和编辑风格。不过,这种质地粗劣的纸张,因其颜色与古老的线装绵纸书所用的宣纸接近,倒是传达给读者一种拙朴古雅的感觉。

    油印复习资料采用蜡纸刻版印刷工艺。把一张油光晶莹的半透明蜡纸平摊在一块特制钢板上,钢板磨成了毛玻璃一样的细砂面;捏着一根钢笔——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钢制刻笔,在蜡纸上像正常书写一样刻画字体、图画、表格。刻笔的钢笔尖摩擦着晶莹的蜡纸、细砂钢板的沙沙声响,细细地,涩涩地,让人心醉神迷。刻制出来的笔迹是白色的。刻完一张蜡纸,举起来迎着太阳光照射,蜡纸上的图案,就像一幅生动传神、简洁达意的中国传统白描画,也有点类似皮影画。

    蜡纸刻版也是一件体力活,一定要聚精会神,以免刻错了字,浪费了宝贵的蜡纸。只消刻上一张十六开的蜡纸,就会满头大汗,手腕发麻,腰酸胳膊痛,何况要刻上十几、几十、上百张呢?况且,杨老舅白天还要下地农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在煤油灯下搞搞这种家庭副业。因此,他制作的复习资料多由几个人轮流刻制,一套薄薄几十页的资料,就可能有好几个人的笔迹。这几页笔迹清秀,估计是杨老舅高中毕业的漂亮女儿的笔迹;这几页歪歪扭扭但比较成熟定型、类似于名家的“还童字”,肯定是高小毕业的杨妗子的手迹;这几页呢,一样地歪歪扭扭,但字体稚气,看样子是杨老舅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的大作……

    字体五花八门,但认真审视就会发现,它们是下了功夫的人一笔一划地下功夫刻制出来的,这些业余的编辑们是把这种工作当成一种事业来做的。部分字体也许不那么美观,但是,读者能够感觉出来,刻字的人是诚心想让你看个一清二楚的,用现在的话说,态度端正,敬业负责,视读者为上帝。

    形态各异的优美油印线条,杨老舅的女儿也就是我们的表姐巧手绘制的插图,页面上不小心洒落的油印墨迹,某一页由于蜡纸没有完全铺展导致的一两行重叠字、扭曲字,都给见识不多的初中生带来不寻常的惊奇。杨表姐是一位才女,她简单的几缕线条,就能够表达出一种抽象的情绪,比如,她只是在某页的页脚空白处随手划了两条线,一条阒静的田间小径就活灵活现;另一处页脚的几条曲线,显然是一条小河,河水潺潺不息,水波上的一只小纸船,承载着豆蔻年华的少女情思,驶向她理想的一个目的地……

    蜡版刻好后,该印刷了。杨老舅使用的是那种老式油印机,很简陋,简直算不上机械,只是一个印刷丝网,一个用手推动的滚轮。把刻好的蜡版放在丝网上,滚轮抹上黑乎乎的油墨,纸张放在丝网下边,压紧,用沾满油墨的滚轮在丝网上推滚。这样一页一页地印刷。

    一张蜡版滚印出来的印刷品,是双页面的,也就是一次印刷出来两个页面。一部书籍,少则十几页,多则几十上百几百页,均需如此这般一张一张地手工推印。印刷流程结束后,要把每一摞不同内容的书页分拣开。接着,是折页、整齐的工序。这个过程称为理料,又称撞理,还有一个十分雅致的叫法——捐书。印刷出来的一般是八开大的纸张,从中缝折叠成十六开的书页,装订在一起,成书了。

    杨老舅是一个正宗的文化人,因此,即便是给中小学生使用的复习资料,他也要按照传统线装书的工艺装订书籍。当时,我们只是看着杨老舅的复习资料装订得与众不同,透出一种古朴的气质。现在回忆起来,他采用的装订方式应该称作四目骑线式,是传统线装书常用的装订方式,既美观,又结实。

    尤奇者,杨老舅的书钉用玉蜀黍皮捻制,既筋实耐用,还绿色环保。同时,由于采用大十六开,而且使用的是虽然质量不高但还算柔软的纸张,杨老舅的油印复习资料翻阅起来张合舒卷方便,不像书店里那些又厚又硬的图书,摊开自动合上,一只手都拿不住翻不开。中国传统读书人一只手卷一本线装书,一只手后背着,昂首挺胸,在雪地里边踱步边读书的场景,那才是有文化的表现和读书人的享受。

    前不久,中国国家图书馆公开向社会各界征集有价值的非正式出版物。我想,杨老舅的油印复习资料有足够的资格被当做有价值的非正式出版物入藏国家图书馆或世界出版博物馆。它们作为中国20世纪乡村出版业的一个标本,记录着一段历史,记录着一段乡村出版印刷的历史,它们已经成为珍贵文物了。这应该作为一个有价值的收藏趋向,有心人不妨注意收集全国各地类似出版物。升值空间很大呀!话又说回来,保存几册那样的出版物,还不在于升值意义,那是一代人的心灵记忆、心灵慰藉啊!

    杨老舅油印复习资料的材料来源,在当年那个时代,对于农村中学生来说算是十分广泛的。这一套高考数学题是广西壮族自治区1982年高考真题;这一套语文题,则是北京市1981年高考真题;这一套中考物理试题呢,是三门峡地区1979年全区统考真题;这一套英语统考试题,来得更不容易,是托人从地区教育局弄来的,刚刚在邻近的浚县考完,有可能在我们滑县统考时使用——这可是国家机密啊!

    切不可误认为杨老舅像天的教辅出版物那样拉虎皮张大旗,不是的。杨老舅的油印资料更加入了这位乡土文化人的精心原创,其内容,结合学生们正在使用的课本,又有引申开拓,既能直接指导学生们的考试,又能开阔乡下学生娃的眼界。它们不像课本那样死板枯燥,在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引进了一些生动、形象的阅读材料,让局限于单调的课本环境而显得傻乎乎的农村学生有了某种程度上开眼看外边世界的解放意识。

    看,“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瞎子点灯——白费蜡。”“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些在城市学生看来也许不新鲜的语句,在今天的人们眼中老旧俗套的语句,在当年的农村娃眼中,却是他山宝石,却是外来高僧念的圣经啊!一时间,在我们郭固寺中学的作文中,上述熟语、歇后语,成了不可或缺的点缀物,成为治疗作文头疼病的万能良药。老师们也会在这样的“好词好句”下边划上一连串的圈圈。我们还把油印复习资料上的答案当做标准答案,遇有争议的难题,就会引经据典地搬出杨老舅的油印资料,驳斥得对方张口结舌、面红耳赤、服服帖帖……

    杨老舅啊杨老舅,算起来,您应该是教辅类图书市场的鼻祖啊!而且是集编辑、出版、印刷、发行于一体的鼻祖啊!

    今天的教辅类、各色各样考试类图书出版商如果有幸得见当年杨老舅的油印复习资料,他们一定会觉得,今天他们抄抄剪剪弄出来的东东,根本就不能称为书。如果他们有幸得见如今已到耄耋之年的杨老舅,一定会不由自主地俯伏在地,三拜九叩的。也许,不少人还会脸红脖子粗地在杨老舅的精品图书面前为他们今天雇人东拼西凑的文字垃圾不好意思的。

    杨老舅会怎样呢?

    我想,老舅那张现在肯定已经布满了皱纹的蒙古型老脸上会现出会心一笑的,他老人家会觉得后生晚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非当年的他能比了。当然了,杨老舅说不定也会生气的,会觉得今天的业界后生晚辈太过胆大包天。当年,他老人家不过仅仅敢于把自己花费了七七四十九个白昼黑夜呕心沥血编制出来的考题提心吊胆地打上乡文教室、县教育局的狗皮膏药,至多打上子虚乌有的广西高考、山西高考的山寨旗号,今天的业界后生晚辈们,动辄打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袂推荐、北大清华博导教授联合编写等等龙皮大旗,动不动就是全国第一、全球第二。

    说实话,到了晚年,杨老舅深为当年炮制出来的冒名真题而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老人家无奈地、真诚地忏悔:“那时候生活苦,挣点钱不容易,才想了那个辙儿。可那是犯罪啊!对学生娃犯那样的罪,对不起孩儿们啊!”不过,杨老舅同时也自豪地说:“我化了七七四十九天呕心沥血熬制出来的那些试题,我觉得比乡里、县里、地区的真题差不到哪里。这是不是减轻了我老人家的罪过呢?”杨老舅在如此有限自豪的同时也不忘自知之明:“和省里的国家的真题比较起来,我还是有不小差距的。”

    杨老舅啊杨老舅,您真是一位解放思想,敢闯敢冒,又谦虚谨慎,实事求是的出版家、教育家、大好人啊!和您相比,那些业界后生晚辈,雇佣几个小孩子复制、剪切、粘贴出几本教辅图书,署上自家的名字,就公然自称为出版家、教育家、李委员长、易总顾问,还敢于腆脸接受大人物的接见,并且在全国各地大造声势,好像他们就是学生们的救世主,好像他们主宰着中国教育、主宰着中华民族的未来命运。

    好多年不见郭同学了,好多年不曾听到杨老舅的信息了,不知道他老人家对于由他开创的教辅出版业在今天的粗制滥造同时又如火如荼会抱有什么心态?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会鼓励他的子女儿孙接过他的衣钵,从事今天这种轻松发大财的教辅出版事业呢?

    前不久,偶尔听到另一位老同学说,杨老舅当年的一名学生,倒是用两瓶张宝林大曲从杨老舅那里学到了一点教辅出版诀窍。然后,这名初中未毕业的仁兄带着从乡信用社贷来的一小手袋资本,跑到北京,雇佣了一大帮尚未毕业、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起初靠着几把剪刀、几桶浆糊,后来靠着电脑,搞起了现代化的、不但抄袭原创而且也黑吃黑地抄袭盗版的教辅编辑出版事业。三年下来,原先的一手袋钞票据说已繁殖成了两麻袋,他在北京成家立业,买了别墅,买了宝马,接受再教育,据说已经取得了出版学博士学位,并即将跻身中国十大著名青年教育家、出版家的行列。

        我嘞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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