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固集村民当然以务农为根本主业。千百年来,郭固集人在小农生活模式中自得其乐。同时,商业也在这个小集镇上逐渐萌芽、生长起来。不但本集镇五道街的村民们先后开设了饭铺、馍铺、茶馆、磨坊、煤铺、制衣坊、木什行等等,外村外地人也纷纷来到郭固集侨居经商,并购置房产地产。
郭固集曾经自然生长起来的商业,与所谓现代商业是有本质区别的。现代商业主要地是一种搂钱的手段,包括使用欺诈和血腥的方式搂钱。今天的商人们挣钱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追求更加剧烈的刺激,为了膨胀人性本能中的贪婪私欲。郭固集商业则是乡亲们商品交换的生活方式,郭固集的小商小贩因此算不得商人,只是选择了另外一种小农生活方式的村人们。他们大多只是把自家产出、邻人家里的产出拿到集市上,以公平合理的价格,以低得让顾客都不好意思还价的价格,卖给街坊邻居、三乡五里赶集的乡亲,只不过借助了货币这种方便的形式罢了。有的更是靠力气从外地贩来瓜果梨枣、针头线脑,加上点脚力钱和工夫钱出售。
作为方圆十多里地最大的一个集镇,直到1980年代中期,郭固集每月初一、十五大集,称为“会”,以区别于初五、十一、二十五的小集。从1990年代开始,商品经济的大潮也席卷了郭固集,郭固集与时俱进,干脆每隔一天集会一次;到了今天,则成常市儿了,也就是天天集会。过去,滑县乡下流行一句口头禅,道口街的集——常市儿(常事儿),言语中透露出对县城道口街繁华的惊叹。今天,郭固集的集也成了常市儿了。这是值得郭固集人自豪的。
郭固集更有一年一度的“四月会”,那可是郭固集及周边地区的盛事,比过年差不到哪里。千百年前的时代,是一个生活节奏从容得有点懒散的时代。原因很简单,尽管物质贫乏,但那时人们的欲望不像今天这般强烈,人们的欲望如同从老井中打上来的一桶夏日甘泉一样清澈,老婆孩子热炕头,让人们想不起过多的物欲和感情欲望的交换。每月初一、十五,慵懒了十多天的郭固集和周边村落里的人们,从各自栖居的角角落落钻出来,沿着田间小径,相互招呼着,聚集在郭固集集市上,相互物物交换或者用货币购买应时的农具、日常生活用品,也借着集市的机会,与熟识的人们在饭馆里吃点喝点,联络感情。
经常赶集的人,也往往成为周遭村落里的名人。他们不但喜欢出面处理本村村民之间的磕磕绊绊,遇到村际外交事件,比如两村的小孩子打架斗殴,粮食、牲口的交易,红白喜事之间的礼节往来等等,这些经常在郭固集饭铺里吃吃喝喝的人,总是少不了的高效率调停中间人。
郭固集也有各色匠作店铺,比如理发铺、自行车铺、铁匠铺、焊匠铺、油坊以及各种农具、日常农家用品制作修理店铺。在郭固集集市上凭手艺吃饭的匠作们,郭固集本村人倒不多,大多是来自邻近村庄的外来客。其中,理发匠是知名度最高的名人。郭固集东邻魏寨村年轻的理发师魏发轩、西邻赵官庄年纪较大的四牛是郭固集理发界的佼佼者。
年轻的魏发轩师傅是一个少见的帅哥,尤其出众的是,在一群群灰头土脸的乡下人中间,小魏师傅总是像城里的干部一样,衣服总是板正整洁,面皮总是干净清爽,作为理发师,他的头发当然也就更加乌黑亮泽了。一年四季,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发型,就是城里干部那样的背头。小魏师傅的手艺也很棒,尤其做活很精细,给一名灰头土脸的村民理一次发,好像只收两毛钱吧,他也会花上半个时辰的工夫。有时候,顾客因为田里的农活心急火燎,小魏师傅却总是慢条斯理,专心致志。他是那样地精细,以至于似乎哪怕一根头发不整齐,就足以让他的心里很痛苦。
小魏师傅是一位对头发有着天然敏感的天才美发大师啊!
小魏师傅深受郭固集和周边顾客的好评,不仅因为他精细的手艺,也因为他说话的感染力。他说话就像他做活那样,总是不温不火,几乎可以用“男性的温柔”来形容。这使得他的人缘分外好,在他的理发生涯中,温柔的性格让他挣到腰包里的钞票当然也就多一些。不过,小魏师傅不是为了钱而温柔的,温柔是他的天性,理发是他热爱的事业。
小魏师傅这位富有理发天才的理发师,按理说应该成为郭固集一代理发艺术大师的。遗憾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凭手艺吃饭的艺术大师小魏师傅远远不如倒腾头发的二道贩子刁德子来钱多来钱快。所谓生意不如手艺,纯属小农式工匠的自我安慰。于是,著名的小魏师傅告别了恋恋不舍的老顾客,告别了郭固集,到新乡、开封、安阳、郑州做起了大营生。如今,他已经是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先富起来的少数人中的更少数,可谓富甲一方。
没有人去追问小魏师傅的致富是勤劳所得还是坑蒙拐骗,他应该属于改革开放初期凭仗胆子和脑子首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在他们的财富上,沾满了别人的汗水和血泪,也沾满了他们自家的汗水和血泪。
然而,到了90年代,小魏师傅,哦,老魏财主金盆洗手,淡出了江湖,守着他掘来的第一桶也是唯一一桶黄金,在乡间安静地度日。
有年轻的生意晚辈请教他,干嘛不趁着今天这个更容易暴富的时代掘得更多桶的黄金黑金?老魏财主说,他不行了,他落伍了,他胆子大是大了点,但是,和今天那些大玩家相比,他的脸皮太薄,他的心肠太软。今天那些出没在美女群中、出没在黑白红三道的企业家,“一个个有杀爹的心啊”!也就是说,他魏老财这个技术型人才早已在厚黑血红时代被淘汰出局了。
如今,老魏财主经常步行二里地,从魏寨村来到郭固集,割上二斤肉,和熟悉的老顾客、老熟人聊聊天,偶尔和有交情的熟人在饭铺里吃点喝点。郭固集乡亲对这位员外郎一样的乡绅人物充满了敬意。不过,大伙儿对魏发轩的亲切回忆,更多停留在三十多年前的理发师时代,那一个干净、温柔的男性理发师形象,已经成为郭固集一个时代的标志形象。
另一位著名的理发师,是和小魏师傅同室操刀的赵官庄的四牛师傅,人称“瞎四”。这个绰号尽管没有恶意,但也是不大恭敬的。好在,老人家已作古多年,他在世时,也是一个喜欢说大实话甚至是喜欢说愣怔话的人,因此,不妨说说他这个绰号的由来。四牛师傅两只眼睛都不大好使,总是像东北的黑瞎子一样眯缝着,或者瞎子一样地瞅人。故此,熟识他的乡亲们,都不大恭敬但也毫无恶意地呼其为“瞎四”。
和小魏师傅一样,“瞎四”师傅也已经成为郭固集地区一个时代的标志形象。人们对“瞎四”师傅的感觉,或许不如对整洁温柔的小魏师傅那样充满了敬意,但是,同样充满了柔情蜜意,充满了对一个乡亲的温存回忆。像小魏师傅和瞎四师傅这样来到郭固集讨生活的外来客,早已不被郭固集人当外人了,他们早已被郭固集人从内心接受为乡亲。而且,因为他们客观上的外来身份,因为他们的职业,他们倒是比一般的村民更引人注目,受到更多的优待——我们郭固集人为避免被人误作欺生的地头蛇,对外来客们总是给予超村民待遇。
瞎四师傅眼睛不好使,却偏偏喜欢上了理发这个行当,倒是别出心裁的职业选择啊!眼睛不好使,理发时自然就瞅不准乡下人柴蓬一样乱糟糟的头发,因此,偶尔出现推子夹头发、刮破嘴唇和脸皮的事情,便不足为奇了,乡里乡亲的,也不会因此和瞎四师傅计较。计较啥嘞?人家瞎四师傅出来凭手艺挣口饭吃,也不容易啊。再说了,咱们庄稼汉本来就风刮雨淋的脸,被麦芒玉蜀黍叶子扎了不知道多少口子的脸,也值不当计较再多出一点两点的小疤拉。因此,同一理发室里年轻精细温柔的小魏师傅,与年老粗疏爱说大实话的瞎四师傅,俩人挣钱差不了多少。等着理发的顾客,总是自觉地一个挨着一个来,谁轮到了瞎四师傅,心里可以敲敲小鼓,嘴上说出来,会被乡亲们笑话为不懂事的。
我小时候总是被姥爷生拉硬拽地拖到小魏师傅和瞎四师傅那里理发,我们称推头。姥爷在郭固集地区人缘极好,小魏师傅和瞎四师傅对我们祖孙俩也分外热情周到。我轮到了瞎四师傅,瞎四师傅总是会主动推让:“让轩牛给小儿推吧。”姥爷总是说:“四弟,你推就中,你推就中。”
我既喜欢让瞎四师傅推头,也不喜欢。说喜欢,他做活粗疏,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不像小魏师傅,像雕刻绣花一样,摸着你的小脑袋,左看右看,前理后剪的,小孩子实在受不了他那般的精细和温柔。不喜欢瞎四师傅呢?他做活粗糙,时不时地推子就夹了头发。那是很痛苦的事情,不信的话,你让旁人揪你几根头发试试。
有一次,瞎四师傅的推子连续夹了我好几下,疼得我大叫:“你推头像用手薅草。”
听到我的话,连一向温柔寡言的小魏师傅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姥爷和几位顾客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姥爷一边数落我“傻小儿,别胡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有位顾客笑着对瞎四师傅说:“老四啊,这也算一报还一报吧。那天看戏,你在台下吆喝人家那个老旦,‘你唱的是啥呀,破喉咙哑嗓的,像敲破锣,下去吧’!这会儿,小儿说你推头像薅草,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哈哈哈哈哈!”
我的这句抱怨一时成为郭固集推头界名言,传遍了郭固集的大街小巷。之所以如此,是我这个小孩子说出了大伙儿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里话,也是大伙儿对瞎四师傅喜欢用大实话打人的发泄。在我们郭固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个人有点毛病,犯了点错,是不能过于苛求的;过于苛求别人的人,是会被笑话为不懂事的,就像那天听灯戏,瞎四师傅那样吆喝人家老旦,大家伙儿是不满意的。我童口无忌的那句话之所以流传开来,也是大伙儿希望瞎四师傅能够因此幡然醒悟,从此注意点口德。
不过,这些丝毫不会影响瞎四师傅的生意,乡亲们照样在他和小魏师傅之间不做选择地轮着候着,谁轮到瞎四师傅,活该你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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