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芳草集散文特辑谈天说地
41、生来不会哭【洛河源家事】

41、生来不会哭【洛河源家事】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07 05:48 被阅读0次

    张连贤生二小子宗德兴的时候,梦见自己正在山上挖野菜,看见一只带角的奇怪动物,犄角特别的雄壮,像只大山羊,又像是一头牛,被几只狼追着从山上直冲而下,向自己撞了过来。一阵猛烈的疼痛,把她给惊醒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肚子像刀绞一样的疼。

    那梦,一直萦绕在张连贤的记忆中。二儿子每有一点坎坷遭遇,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

    宗德兴作为宗维岳的二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大哥,下面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他出生在父母搬到杨青庄时最初住过的老土窑中,接生的是本村的一位老婶娘。他在母腹中是个大月份孩子,比正常孩子出生时间延了快一个月。据说,他刚落炕的时候,一只手握成拳头,捂在嘴上,半天没发出哭声。

    “唉哟,他大妈,这娃咋不哭呢?”婶娘最先发现这一情况。

    “那,那,那是咋了?”浑身汗湿的张连贤,先还为生了个儿子欣慰,很快又担心起来。“他婶子,你照他屁股上打上一巴掌看看。”

    婶娘轻轻的一把掌落下,脆生生的一声哭,让窑里一丝不安的气氛顿失。让人意外的是,娃娃先一声不哭,现在又哭个不停,小脸儿憋得紫红,连母亲的奶水都不吃。宗维岳听说后,急的没办法,站在院子里,劈柴一样骂了几句过路的毛鬼神,窑里儿子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嚎哭,是每个婴幼儿的天性。然而,宗德兴那一嗓子哭却非同一般,似乎暗含着他一生的遭际与辛酸。对此,后来还有一个小插曲式的说明。

    有一回,张连贤坐在崄畔上纳鞋底,跟几个女人一起闲说时,又提起了二儿出生时那一巴掌和那嗓子停不下来的哭。有个女人的一句话,令人觉得随便中确实暗含了什么。她说:

    “娃本来啥事也没有,就因为没哭,一出生白白挨了一巴掌。让谁不气!让谁不哭!”

    除了前面这点特别记忆外,宗德兴的幼年,再没留下更多的故事。他在家里,有父母疼爱;在外面,有哥姐呵护;在村子里,有同龄玩伴,有一片自由的大天大地。可以说,他的幼年像一棵茁壮的小树苗一样,扎根在了洛河源厚厚的黄土地里。

    七岁那年,宗德兴跟几个娃,到村子对面山上摘马萝。这是一种带刺的草本植物,往往一堆一堆蓬长在山坡上,果实有筷头大小,吃起来味道甜酸,很爽口。当时,另几个娃比他都大,看见一大蓬马萝,结着又大又鲜的果子,却谁也不敢去摘,因为它的后面住着一窝土蜂。他不知道,也是人小人憨,跑过去摘吃了几个。有个愣小子见了,故意使坏,甩了一块石头过来。受惊的土蜂嗡一声飞起一群,其他娃喊叫着跑开了。落后的他跌倒在地,连滚带爬。野蜂就像一张落下的网,往他幼小的身上罩去。

    听见娃娃喊叫,附近劳动的大人赶过来,宗德兴像个泥娃娃一样睡在地上,两条胳膊抱住头,一动不动。他被人抱着送回家里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张连贤又急又心疼,倒了半碗醋,剥了几头大蒜,给儿子又洗又敷。后来,又听了别人的话,用大小三个火罐,吸住刺眼往出拨毒。那马蜂个头大刺也大,好些还露在外面,两个姐姐拿了小夹子,一根根给往出拨。

    那一回,宗德兴熬过了一天一夜,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只是他头肿的像个泥塑,上下眼皮成了两个明亮的水泡,中间露出一条细细的缝,脖子和身上成片的红疙瘩,看了让人害怕。令人惊奇的是,经历这样的一难,他从始至终,一声都没哭过。有个奶娃的婆姨看见了,稀罕地说:

    “别人家的娃娃要是这么个,早不知哭叫到哪了。这个皮锤,你看他好像啥事都没有,倒跟别人耍开来了。将来呀,我看,这娃肯定是个硬把人物。”

    “硬把”是吴起的地方方言,意思指某个人有能力,做事做人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比一般人要强。宗德兴小时候的硬把,最直接的就是人皮实,贪玩,爱跟人争,啥事都不服输。这种性格导致了他常被人打,也常打别人。被人打了之后,他很少哭。他打了别人后,却经常被告状到家里。母亲张连贤处理这种小儿纷争手段简单,不管有理没理,先拿了扫炕笤帚,把自家娃打一顿再说。兄妹几个,在这种情况下,有的哭,有的躲,只有宗德兴脾气犟,不哭,不躲,一边挨打,一边跟母亲争理。

    “是他先打我的,他还来告状。”

    “他偷吃了咱们家园子里的果子,他还有脸来告状。”

    “妈,你打死我都不哭。”

    面对儿子的反抗,张连贤无奈又生气,后来也就不打了,当起了裁判,给娃娃们讲道理,说故事。父亲宗维岳在婆姨打娃娃的时候,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般不说话。他有自己的教育办法,大多数都是遇事说事中间,讲一个个道理出来。日久天长了,兄妹几个对父亲的话,倒多了一份理解,对母亲的笤帚,反不当一回事了。再大一点,他们也就知道了,母亲那是给别人家的娃做样子呢。

    洛河源上老年人的口中,常说的一个典故是甘罗十二为丞相,引伸意是男娃不吃十年闲饭,进一步是说,穷人的孩子要早当家才对。这些说法互为印证,相辅相成,自成道理。这一点体现在宗德兴身上,便又多出了一个生动的例子。

    宗德旺当兵之后,父亲宗维岳因负责杨青川联社工作,经常要外出,有时几个月都不回家,家里和地里的营生,便全落在了张连贤和几个娃娃身上。那时土地私有,春种秋收,完全的自力更生。春天不播种,秋天吃什么,是每一个家庭需要直面的问题。

    张连贤虽是个小脚女人,但性子却要强。宗维岳不在家,她见别人的地都种上了,自家娃娃小,没劳力,急得没办法。但地不能不种,节令不能不赶,她领着几个娃下地,教他们干活,自己跪在黄土中,以膝为脚。日子久了,人的两个膝盖磨出厚厚的老茧,摸上去硬如多出的一根骨头。即使这样,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没办法,她只好向村里本家求爷爷告奶奶,又跑回娘家,找兄弟来帮忙。外力可借,却不可能长借,这种情况下,十岁的宗德兴给推到了前面。

    十岁的孩子,现在的小学三年级学生,这样的年龄,照顾自己都困难,更遑论承担家庭的主要苦力劳动。有奈出在无奈,那年春天,宗德兴在母亲指挥下,和二姐一起把家里种地的篓抬到地里。拉来的耕牛不听话,咋也套不进去。张连贤叫了一个本家兄弟,过来帮着把牛套上,顺着地堰子走了两圈,算是一种演示。看见大人做法轻松,宗德兴开始上手了,只是他没走几步,人和篓子都跌倒在地里。本家兄弟看在眼里,拉长声调摇头说:

    “嫂子,不行,娃太小,连篓高都没有,咋能种了地。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好兄弟呢,我要是腿脚能便利,咋也不会让娃来干这营生。”张连贤真是有苦难言。“唉,亏了老先人了,一辈子是个受苦命,还让我缠了个小脚。凭这一点,我真恨我大我妈呢。要是不缠,我咋也是能干这些活了哇。”

    母亲的话激起宗德兴犟脾气。他举着鞭子,让二姐把牲口牵了,在坡地上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挣扎了一天,鼻青脸肿,还是在那块地里种上了荞麦。张连贤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心酸又欣慰,嘴里叨叨地直骂了一天宗维岳。

    宗维岳并不是个懒人,他有自己的大天大地和大事业。只要他在家里,干农活还是一把好手,平常也注意循循善诱地给几个娃娃教着做。作为一家之长,多数的时候,他安排自己的事,都把春种秋收的农忙季节错开来。有两回实在不行了,就出钱雇过几个长工来帮忙。

    当地的农家有讲究,谁家雇人干活,除了给雇工商量好的工钱外,还要管饭吃。这成了张连贤每每的一块心疼处。因为给雇工吃的饭,自己家里人平常都很难享用到。所以要这样,都是为了一个名声的问题。宗德兴反对雇人的理由却很简单:

    “地里的粮食,从种到收,多少道工序,哪个过程不是我们受的苦。现在,都到了收的时候了,花那大价钱雇人,亏死了。不雇,咱们自己干,我还不信了。从明天开始,早饭和晌午饭,我和二姐都不回来了,让老三给我们送到地头前。只要先把庄稼收倒了,过两天晚上有月亮,就能连夜往回背背子。”

    由于上手早,十二岁时,宗德兴已经能熟练地犁、耙、磨、种了。这个时候,老三宗德龙也能跟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弟兄两个小小年纪,常在自家地里忙乱。两个人的“本事”被人们当作佳话来传,却不知道,这中间有着怎样的苦衷。

    晚年的宗德龙,在回忆这段岁月时,曾一边吃饭一边对我说:

    “你二大那把苦受扎了,家里你爷爷不在,地里的活没人干,我们都让你奶奶打发到地里去了。你二大种地,我就给送粪。他扶篓,我就是拉牲口的。早晨,那雾大的连路都看不见,全靠了牲口在前面领着走。中午那太阳把人晒的,能退一身的皮。晚上,多会儿都是星星满天才往回走。回家时,脊背上往往都不空着,牲口驮着东西,人背一背子柴火……”

    那时候,宗德兴毕竟还是个娃娃,难免有任性时。张连贤心疼又着急,只好乖哄儿子,答应晌午回来给他做好吃的,又说过两天给他缝一件新衣裳。说归说,哪那么容易兑现,哄过几次以后,宗德兴也就皮了,由着性子,人反倒勤快了。日子长了,张连贤基本上由着儿子安排,自己反倒成了家里被吩咐的一员。

    十三岁时,一个多雾的早晨,宗德兴套了家里的黑牛犁地。黑牛不听话。他一时生气,抓住两只牛角,逼着让牛在地头拐弯子。那牛发了狂,眼瞪成个铜铃,头甩来甩去,跟人较上了劲。宗德兴不松手,扭着两只牛角又喊又叫。牛欺他人小,用角顶着他一步一步往地边的土崖上扎去。宗德兴被挤的胸闷气短,目眦欲裂。他和牛对视着,眼里有一百个不服气。那头牛好像通点人性,或者说从宗德兴的眼里看懂了什么,最后脖子上的劲一松,四蹄慢慢后退开来。宗德兴这才浑身一瘫,像个布袋子一样从牛头上跌了下来。等他从恐惧中缓过神来,把那头牛套了鼻环,拴在一棵大树上,直抽得换了几条鞭子。说来也怪,从此那头大黑牛在他的手里,表现的特别听话。

    后来,家里的这头脾性不太好的耕牛,被宗维岳给老父亲换了大烟土,尽了孝心。宗德兴当着面没敢跟父亲顶嘴说什么,背后却难过了好长时间。

    十五岁时,宗德兴已经是家里主要的劳力了。他在受苦上的不遗余力,在生活上的勤俭和精打细算,在村子里也是出了名的。有时,为了争一点东西,多大的危险他都不怕。

    杨青川里,有时会因为天雨发大水,从上游冲下许多的树桩子和东西。每当这个时候,住在沿途的人们便都涌到水边去抢捞。他们中多数是年轻人,其中,宗德兴是杨青村最勇敢的一位。怕儿子在这上面有个闪失,宗维岳为此骂过,张连贤也说过,都不顶用。据我的父亲宗德虎回忆说:

    “你二大,那看见洪水来,人就跟疯了一样,和村子里的年轻人顺着川跑。我看见水上推着一个大树桩子,刚嚷了一句,你二大把我睖了一眼,嫌我乱喊叫,给人添忙,说他早看见了。话还没说完,人一扑就下去了。那泥浪把人淹得看不见了,一会儿又显了出来,真能怕死人。那么大的树桩子,你二大一个人,硬给推到了边上。”

    洛河里的洪水下来,黄泥和水的比例几乎各占一半,看上去粘稠如糊状,人落进去了,一般不容易沉底,但呛上一口,就特别危险。杨青庄的年轻人,虽居住在山屹崂里,但大多都会水。他们的游泳本事,完全是那条平常溪流涓涓的杨青川沟给培养出来的。洪水中锻炼出来的宗德兴,在杨青川里,游泳水平也算是属一属二的,后来却在洛河里历了一次大险,差点把命丢了。

    那一难,还是在宗德兴年轻的时候,洛河突然发洪水,浪大的惊天动地,山鸣谷应。正背着半袋子小米,从头道川川中过河的宗德兴,在一处山弯子里,没有注意到洪水下来。等他发现水来了,紧跑慢跑,已经躲不开了,人一下子被冲得没了踪影。岸上的人看见了,一哇声叫了开来。有些人跟着洪水跑,直追到了宗圪堵外,也没看见人上来。

    “天爷爷,这把一个年轻人,又让水给推走了。”有老年人感叹说。“谁认识那个娃?快给他们家里说个一声去。这还把大人心疼死呢!”

    “我认得,他是宗维岳的二儿子。”应声的是离杨青不远的中杨青村的一个女人。

    中杨青村的这个女人拉着牲口,拐到了杨青川口,看见路边石头上坐着一个泥人,样子怪怪的一动不动。那女人不敢走了,还当自己撞上了鬼。泥人却站起来,叫出了那女人的名字。泥人正是被水卷走的宗德兴。他是在洪水向杨青川沟回旋时,拼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抱住一块大石头,歇了一会才爬上岸,拣了一条命回来。前后算起来,人在洪水里挣扎了一个多小时,被水冲出了六里多路。

    那天,那个好心女人牵着驴,一直把软得像一根湿泥坨子的宗德兴送回杨青家里。

    可能是受了那一难的影响,没多久,宗维岳给二儿定了一门亲事,媳妇是宁赛川蔡砭(熊沟门)人,姓陈,名玉珍。与大儿不同的是,这一回,宗维岳把事情办得是紧锣密鼓,头年腊月定婚,第二年正月里就给两个人完了婚。当时,宗德兴十七岁,陈玉珍十五岁。

    全国解放那一年,也是宗德兴的人生大喜之年。到了年底,大喜变成了大悲。悲不是由宗德兴的婚姻引发,是他们的爷爷宗典章,在油尽灯枯之后,阖然辞世而去。老人晚年,由于吸洋烟而把个家当抽得空空荡荡,也就走得干干净净,没给儿女留下任何家财,只留下一个后娶而没有生育的女人。对那一年的总结,张连贤有过一段话:

    “连着两个冬天,一个年前,一个年后,我费气把力喂了两口大猪,一口娶了二儿媳妇,用得剩下一点点;一口抬埋了老人,还没够;轮到家里过日子,一点油水都没了,那一年没差点把一家人熬死。实在没办法,还是我回娘家借了点猪油回来。人不吃点油水不行呀!”

    那个时候,儿子结婚一般不跟老人分家。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生活,可不比现在的小锅小灶好计划。张连贤过日子仔细,在老人家的影响下,实在也是困难生活的约束下,全家上下都养成了节俭的习惯。新媳妇陈玉珍的性格,花钱上不抠,属于那种泼辣爽快型,人也厉害,啥事敢说敢干。她熬不住了,特别是在怀着娃的阶段,常跟宗德兴因为一些琐事和一口吃,打红闹黑地淘气。这就引发了一件趣事。

    宗德兴上吴起镇卖了点园里的果子,得了点碎钱。跟在身边的陈玉珍,看见路边有个卖熟猪蹄的人,就眼馋的走不动了。两人一个嫌贵,舍不得买,一个非要买,就嚷开了。宗德兴生气了,要动手打婆姨,引得陈玉珍把头支了过去,人跟着放声大哭。

    “唉哟,年轻人,可不敢动手,你婆姨怀娃着呢。”旁边有个老人看见了,打劝说:“怀娃的女人都馋,你快给买上一个让吃个吧。就当给肚子里的娃娃吃了。”

    老人一句话,说得陈玉珍噗哧一声,由哭到笑。宗德兴举起的手摸向了自己脑袋。他过去蹲在半锅猪蹄前,挑来挑去。陈玉珍看着来气,一把拿起最大的一个,张嘴先咬了一口,才放在秤上。这件事情,陈玉珍后来常给人们讲说:

    “猪蹄一过秤,我拿了就啃,当时把娃他大全忘了。我吃着,人家跟着我一声不吭。等我吃完了,才想起来,手里剩下一点骨头了。我说你吃不?他说不吃。我知道他也馋呢,就故意说,那我把骨头扔了啊?他才着急不让我扔,说回去还能熬汤喝呢。结果,一路上,他把那几块骨头,吮得连点肉丝丝都没了。回家的路上,娃他大还咕嚷呢。说花钱买个猪蹄子,吃了,啥也没了,还不如置办点家里用的东西。唉!败家婆姨,将来你都要害在这张嘴上。”

    宗德兴多舛的命运,还有好多的经历,容我们留在后面再说。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41、生来不会哭【洛河源家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kjxw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