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刘莽贼使尽老婆钱,形容管领回开口货
词曰:误认好姻缘,甘把终身托。
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
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右调《百尺楼》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活家,做了财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正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的财主了,个个掇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请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说短,遮遮掩掩的瞒着她。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间偷出去浪费落犹言掉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账,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成持重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的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帐。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的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钱归来养老婆囡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落下来的么?"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雌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家反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响,两只碗砅音厉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向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他过,渐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静。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如也,渐至卖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个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的;如今弄得吃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凄凉?肚里气气闷闷,不觉成了臌胀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结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鬼来。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揭他旧书,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劝解了几句。那活死人已经有七八岁,见了娘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倒这般命硬的?”雌鬼道:“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里算账的了。只可惜他头青白面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前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记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的家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
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形容鬼晓得他是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出舅家门。’想必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若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买了些下屄果子,拿到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像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防形容鬼跑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回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死了也是口眼弗团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脚,死割绝了。刘打鬼只得极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未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手里那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掉弗落——犹言心里掉不了。
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消几时,把牵钻鬼读了数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得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得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那醋八姐初也不过一时高兴,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鲜的爱他。过了几时,已是意懒心灰了,怎当得儿子又时常在耳边撺掇,就变了心肠,渐渐把这活死人当作眼里钉肉里疮一般惹厌起来。幸亏形容鬼却是真心实意,凡事拉紧里半爿的不许欺瞒他,因此还不曾吃足苦头。
不知不觉,早又过了数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几岁,出落的唇红齿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标致,更兼把些无巧不成书,都读得熟滔滔在肚里。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悬笔挥挥的就写,倒像是抄别人的旧卷一般。随你前辈老先生见了,无不十人九赞,甘拜下风,岂不是天聪天明,前世带来的。
牵钻鬼不识,问道:“你牵的是甚么东西?”叫化子答道:“这是教熟猢狲,领他出来做戏与人看的。”牵钻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们看看。”那叫化子便向长袋里拿出一个石臼来,戴在猢狲头上,敲着碌锣,那猢狲就戴了石臼撮把戏,把平日教熟的那些当当头种树,弄卵人布袋,戴帽子跳圈许多戏法,都撮出米。形容鬼听得锣响,走出来看时,见是猢狲撮把戏,便挖几个看肚兜铜钱来舍他。那叫化子接了钱,又拿出一只金饭碗来讨饭吃。
形容鬼道:“你怎么这般无知餍足?又不曾教你在这里做,赏你几个死铜钱也够了,还要多诅。”叫化子道:“若不是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过多时了。怎说不曾教我做?”牵钻鬼诚恐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夹背一记,骂道:“你这叫化料语言不一,怎么是我教你做的?”谁知把那叫化子身边冷饭团都打出来,滚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
那叫化子便和身滚在地下,诈死赖活的闹将起来。形容鬼无奈,便喝牵钻鬼赔还他。牵钻鬼只得进去拿饭来做,怎奈是老米饭,捏杀不成团的,只得畚了一面糊盆硬米糁出来赔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糁人!须要还我原物来?”越搀越醉的正在那里话弗明白,只见一个野鬼,背上擐个草包,走得满头大汗的到来,问道:“这里有个形容鬼,可晓得住在那里?”形容鬼见问,便道:“你从那里来?问他何干?”野鬼道:“我是鬼门关总老爷差来请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们老爷又不曾认得我面长面短,请我去做甚么?”那差鬼听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晓得豆油菜油。总兵老爷有请书在此,相公开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见是总兵的朋友,便不敢话长说短,牵着猢狲一溜去了。
形容鬼领这差鬼到了家中,差鬼即向包里取出一封拐书来,递与形容鬼。
形容鬼拆开看了,方知这总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鬼,少时与形容鬼两个,都在乌有先生手里念书,后来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荐他在石朝官衙门里吃饭
亏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职,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宫虽是一撮——做清如水,只是才具浅促些。那伙提草鞋公人,见本官软弱,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白鬼又是软耳朵的,听了他们三人说着九头话,不免弄得没了主意。正是“清官难出猾吏手”。幸亏那城隍奶奶长舌妇,却是十三分奢遮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总瞒不过他。遇着审官司时候,或是在面前背后提调,或竟与白鬼排排坐着,叉张夹嘴的断灾断祸。他嘴头子又来得左话左转,右话右转,翻蛆搭舌头的,侪是他说话分。凭你老奸巨猾,能言舌辩的囚犯,也盘驳不过;他倒制服得那些强神恶鬼,伏伏腊腊,一些也弗敢发强。正是官清民乐,快活不过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饿杀鬼,做了几任贪官,赚了无数铜银子,晓得这枉死城城隍是个美缺,走了识宝太师门路,要谋这城隍做。那太师是阎罗王殿下第一个权臣,平日靠托了阎王势,作威作福,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的。他得了饿杀鬼贿赂,恰遇守鬼门关的辣总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张把白鬼调了鬼门关总兵,将这城隍缺让与饿杀鬼做了。
可怜白鬼是个念书人出身,文绉绉的晓得甚么提兵遗将之事。就是长舌妇虽说奢遮,也不过苗头看得清爽些,又口舌利便,翻转翻仰的会说会话罢了。那行兵摆阵,出锋打仗许多事务,教他怎么得知?无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离了枉死城,来到鬼门关上任。进了对科衙门,看见那些阴兵,一个个拳头大,臂膊粗,强头倔脑的,恐怕管他不下,心里甚是着急。
忽然肚肠角落里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个正经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请他来做个帮手,凡事也要斟酌而行。算计已定,随即写了一封情书,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湾里来请他。凑巧一寻就着
形容鬼看了请书,随与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在家要量柴头数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出门去了,落得无拘无束,便放杀死的撺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与他一同起身。随即置办起行李来,也不过端正几件随身衣裳,一副跌撒铺盖。拣人出行日子,教牵钻鬼去寻个挑担鬼来,差鬼便道:“有我在这里,何必再去寻?”形容鬼道:“这里到鬼门关,又不是三脚两步路;百步无轻担的,怎好烦劳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见人挑担弗吃力。”差鬼笑道:“不过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担,这有何妨?”一头说,便将扁担搁上肩头,说道:“相公就此起行罢!”形容鬼只得叮嘱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题。
正是:我本无心图富贵,谁知富责逼人来。
不知形容鬼去后,醋八姐把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观雌鬼不为吃着两字之语,固知两字之外,别有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也。想其初招刘打鬼时,必以为从此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矣;岂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对女敌之古训,反欲打杀老婆触死屄起来,到那其间,又不能学好汉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为主,将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现成家当,让他杜做主张销缴干净,无怪乎其肚皮气侪——全膨也。至于形容鬼之穷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见钱眼开,牵钻鬼之损人不利己,俱属世间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 活死人讨饭遇仙人,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词曰:富贵荣华都是命。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满腹诗书谁肯敬?出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指引前途无蹭蹬音层邓,比喻失意,夫妻邂逅音谢后,偶然相遇真侥幸。
活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象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看待,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又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雄鬼死了,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的替他上学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感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困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蒙鬼无事无非,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
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象奴奴半象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差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停。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辨色,样样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限粥号饭起来。遂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得着?"醋八姐骂道:"热灶那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活死人没法,只得撄音英,取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头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睛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辨。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抵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音茁,用刀斧砍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此处指风筝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却倒在此做斫柴囡,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彻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活死人道:"叫我又无去处,不住处他家却住那里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活死人道:"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半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当是段之误饿杀九段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聪明一世,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在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天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
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相?"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是痴狗望着羊卵脬,那里有个影响?直到乌星暗没,要没个鬼脚指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叫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今斧头在此,单不见了人,莫非被甚豺狼虎豹吃去了。"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去了。形容鬼得知,甚高是可惜。不题。
且说活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不认俗的朋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孙子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听得要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来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时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那一样好?若做摇铜铃叫化子哑叫化子,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倒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犹言的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音作,不惭愧,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酸齑狗来喤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出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龁音和,咬齿狗、壮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猱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小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亏杀犹言幸亏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如何听了串熟鬼窜掇,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账?"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的就晓得我的行事?"道士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的说一日?"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吧。"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送你拿去放在身边,慢慢的充饥便了。"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三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消。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嚼字,弄弄笔头,靠托那‘之、乎、者、也、矣、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工夫,只怕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人所为,快些改了行业。"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百无一能,教我去做什么?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音或缩萎缩,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侯拜相,都在里头。"说罢,化阵人来风,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便一路随脚倘应作淌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走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拦住了不容他进去。
活死人道:"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我偏要进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内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赸音扇,跳跃,离去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这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从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边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够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上,只顾磕头如捣蒜。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便道:"小姐快些回去吧。再若担应作耽搁,只恐又生别情。"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双手擘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不知这细娘是谁家的倒箱囡音南,小孩儿,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着咬文嚼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投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
第七回 骚师姑痴心帮色鬼,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词曰: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风流器。一般情意,觌音敌面见面,当面已相契。
凑趣双亲,许把姻缘缔。私心喜,青丝交递,权当赤绳系。
右调《南溥月》
话说阴山脚下,温柔乡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个清白良民,靠祖上传留的田房屋产过日子。家婆是赶丧大人的女儿,叫做赶茶娘。夫妻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因讨那先开花后结子的谶语,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读过书,思量要入学,中举人,发科发甲的;无奈命运弗通,放屁文章总不中那试官的驴屄眼,考来考去,依然是一个白身人。他就意懒心灰,遂把那章书卷起,收拾些老本钱,合个起家伙计,办了许多出手货、门市货、清水货、塞嘴货、赔钱货、冷热货、一门货、乱头货、开口货、寒贱货,各处冲州撞府去做那说话贩子;虽不能一本万利,却也不减对合利钱。臭鬼做着了好生意,财来财去的觉得手头活动;在外吃好着好,到处可以游山玩水,比那穷念书人反有天壤之隔。过了一年灯火载,转转家乡,留些银子安了家,又出去了,习以为常。
赶茶娘同着臭花娘住在家里,关门吃饭,或是做些针黹音止,缝纫;刺绣,或是赶些营生;再不然,看看闲者。一个大肚痴囡,出外上街买市;一个骚丫头,在家烧茶煮饭。真是无忧无虑,适意不过的。
不知不觉,那臭花娘已有十几岁,生得瓜子脸,篾条身,弯眉细眼,冰肌玉骨,说不尽的标致,抑且聪明伶俐,凡事道头知尾。不拘描龙绣凤,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夫妻爱若珍宝,务要寻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女婿大官人来配他,因此尚未攀亲做事。
谁料那赶茶娘不知己知犯了甚么年灾月晦,忽然生起馋獠病来,见了吃食物事就眼黄珠腾腾的,不拘团饵塔饼,鱼肉小菜,象饿老鹰一般,擒住了狼餐虎咽;也不顾甚么甜酸苦辣,多则多光,光此“光”字疑是“少”字之误则少光;无得吃了,便馋唾汨汨咽的搲肠食落,肚里绞转来弗受用。只得日日买鱼买肉,蒸糕裹馒头的弄来吃下去。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反弄得面黄肌瘦,筋丝无力,吃子困,困子吃,终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见她一日弗如一日,淹黄潦倒的只管想死下来,臭管又杳无音信,不见回家,心里好生着急,便立愿几年猫儿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忏悔。
赶茶娘见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许神许鬼,济得甚事?除非到脱空祖师庙里去替我烧炷回头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验。"臭花娘道:"细娘家出头露面,穿寺烧香,只恐外观不雅。"赶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样入在三官社里;闻知那里有甚撑撒佛会,就八只脚跑弗及,一不怕男女混杂,挨肩擦背的不拘那里都赶了去。你今替娘烧香,是一团正经,况又下师姑堂,有甚高不雅?"
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烛纸马来,无如那个痴囡,已于半月前偷了些衣裳头脑犹言零碎,逃走得不知去向。骚丫头又要担汤摙水,服侍赶茶娘,不能随去。还亏小时臭鬼曾领她到过这庙里几次,想起脚路来还依稀约酌隐约有些认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烛,一步步望庙里行去。路虽不远,早已跑得口干舌燥。
到了庙里,那痴道婆便替他点上香烛。臭花娘双膝馒头跪在地上,祝告一番。磕了头起来,便有一个后生师姑,向前来浪搭。那张牢屄嘴就象捋音吕舌捌哥不停地一般,"小姐长"、"小姐短",留他进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辞。师姑便搀了他手,引进房中。恰才坐定,只见师姑床上帐子里钻出一个眼光忒忒的大头魇子来。臭花娘吃了一惊,忙起身想跑,早被师姑关上房门拦住。那魇子不问情由,向前搂住了他便来亲嘴摸奶奶。臭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尽命把他咬捩摘打。那魇子也不发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声下气的求他。师姑又在旁边花言巧语的相劝。那臭花娘恨穷发极,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师姑大怒道:"嗔音抻,对人不满拳不打笑面。我好意劝你,怎倒这等不受人抬举!"便扎上手帮这魇子,把他扛头扛脚拖到床上揿翻了。那魇子便来扯他裤子。臭花娘那时少个地孔钻钻,叫爷娘弗应的,只得杀猪一般喊起"救命"来。恰被活死人听见,打门进来救了他,领出庙门,犹如死里逃生,千恩万谢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个无卵毛后生,正在干狗屎发松时候,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标致大姐,叫他如何不爱?便眉花眼笑的盘问他姓名、里居、年纪、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见他美如冠玉,风流潇洒的,心里也十分爱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门,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贯告诉他。大家一路同行,你问我答的颇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臭花娘走进房中,正见赶茶娘坐在床沿上吃死蟹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诉到庙里如此长,如彼短,幸亏得活死人来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护送到家里,真是莫大之恩。赶茶娘听说,便叫臭花娘扶傍出来,与活死人相见了。千谢万咶噪的感激不尽。
正在说话,恰好臭鬼那日归家。走进门来,忽见赶茶娘骨瘦如柴,陪着一个美秀而文的行当小伙子坐着说话,臭花娘也在旁边听讲唇,满肚疑心疑惑。摸弗着头路起来,便问道:"你怎么弄得这等人弗畜人鬼弗象鬼的?此位却是何人?"赶茶娘便将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烧财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难,细细告诉一遍。臭鬼听得,把舌头拖到尺二长,说道:"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
原来臭鬼老早晓得这色鬼在庙里的所作所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们对准肚脐通肠教当一番;今得完名全节,好好回来,岂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谢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这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是令爱的大福气,天差地遣教我进去做个解救星,怎敢当这般称谢!"臭鬼又问起他家世来,活死人不好说出自己地头脚根,便扯个瞒天大谎,只说"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灭了。自己原也在家读书,只因遇着蟹壳里仙人,说我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只是做那寻章摘句的书讹头,却终无了局,遂送我一葫芦仙丹,劝我去寻鬼谷先生,学成好本事,方才有用。因不曾问得那先生的好住场,只得各处瞎寻,不期而会遇着令爱。"一派鬼话,说得臭鬼愈加钦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饭端正,一总和盘托出。活死人看时,却是五簋音鬼,陶瓷器皿一汤:一样是笋敲肉,一样是乌龟炒老虫,一样是白土鲋音付,鲫鱼,一样是乡下乌壮蟹,一样是醋腌来吃的鹤脚上肉,一碗飞来虾圆汤。收拾的甚是精致。臭管便叫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个合家欢乐,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从吃了辟谷丸,还不觉饿。不过略吮滋味,逐样尝尝罢了。那赶茶娘就象苍蝇见了热血一般,两个拳头扛张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抢得快是强梁。活死人见他口头这等馋法,心里想道:"看他如此贪吃懒做,真象有磨子在肚里牵的一般。若把辟谷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芦里倒出一丸来,递与他道:"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谅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贵恙,何不吃一丸试试看?"赶茶娘便接来吃下,真是有些仙气,霎时间便臌脝肚子胀的样子气胀的饱筋胀起来,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谢了又谢。
大家欢呼畅软当是“饮”字之误,吃到半桌里,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赶茶娘道:"我们一心计路要寻个象心象意的女婿,直到如今不曾寻着。此位官官,有这般才貌,你们娘两个,又都受过他好处。吾欲将女儿与他攀亲做事,你道如何?"赶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着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何如?"活死人假意辞道:"令爱天姿国色,只宜配王孙公子。若与我这拣出乡下人相配,岂不唐突西施。还宜另择门当户对的为是。"臭鬼道:"不必太谦。若论那些膏粱子弟,大半只晓得吃食、打雄、屙屎、困,鲜衣华帽的摆摆空架子罢了。就有几个真才实学,也怎及得官官这般才貌双全,又与小女年相若、齿相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推三阻四。"
臭花娘初听得爷娘说话,心里暗喜;忽见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着急,连忙丢个眼风。活死人觉着她意思,又见臭鬼这般说陈说法,便答道:"既蒙错爱,不敢固辞,容日央媒说合便了。"臭鬼趁着酒高兴,说道:"一言为定。那些繁文礼节,讲他什么!只消留一件表记与小女,便媒人了。"活死人听得要他表记,自思身边一无所有,光身体滑的,把什么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向头上拔下一把发来,说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觉轻亵了。书上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为信,虽无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这个聘礼,倒也脱俗,真可称结发夫妻了。"连忙接来递与臭花娘,教他拔些下来,做个回敬。臭花娘红着鬼脸,不好意思。赶茶娘笑道:"礼无不答。这是正经事务,又不是私订终身。一毛不拔,成何体统?"便伸手向他撏头毛凑耳朵的拔了几根,递与活死人收着;又吃了几杯喜酒,方才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吨了次日,臭鬼因离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张亲戚、望朋友,应酬世故。活死人住在家中,与他娘两个闲话白嚼蛆,堆堆坐、堆堆讲,也没甚厌时。真是逢着好处便安身,把那寻先生肚肠丢在九霄云里去了。
住过半月十日,还不想着起身。一夜困在床上,正想那日间与臭花娘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许多情景,只见蟹壳里仙人走来说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却如何这般躲头避懒,今日之下,还在此处好困得紧!岂不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贪自在,怎么成得人。快些去罢!"活死人忙拉住他衣袖管,要问他先生住处,却被一只三脚猫衔住一个死老虫,跳在踏床板上,一声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春梦;手里摸着爿席角,并不是甚么衣袖管。撑开眼皮看时,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来,走入里面,见他一家门尚未起身,便在房门外冷板凳上坐下,肚里胡思乱想:欲要辞去,又牵心挂肚肠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误了自己前程万里。正是眼泪撒撒落,两头掉弗落,思来想去,没个决断。
只见臭花娘开门出来,见他无聊无赖的坐在门口,便笑嘻嘻问道:"今日怎起得这般早身,可是怕日头晒肚皮么?"活死人便将梦见蟹壳里仙人及自己决断不下的缘故告诉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说话,岂可不听?你我终身已定,后会有期。若要同衾音亲,被子共枕,须待花烛之夜。你今就年头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么好处,枉苦废时失事业;不可错认了定盘星。"活死人不觉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头顺脑。"说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两个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梦的话,述与他听,告辞要去。臭鬼道:"既是仙人劝驾,不敢强留。"便教收拾起物事来,饯行起身。
正是:必需学成文武艺,方能货与帝王家。不知活死人此去,几时寻着鬼谷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赶茶娘只道师姑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当谨守清规;故放心托胆打发女儿去。岂知他佛门广大,常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虽知出头露面,外观不雅,无如细娘家说话弗当,反被娘数说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来亲嘴摸奶奶也。那时双拳弗捏应作抵四手,正当叫爷娘弗应之时,忽得活死人来吵散,送上大门。虽然素昧平生,早已两心相照,男贪女爱,恋恋不舍。而又恰得到好爹好娘,与他玉成其事,真乃天从人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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