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到，又到了该期盼雪的日子。
还记得第一次看雪的时候吗？那很有可能是你儿时的某个清早，被父母叫醒，起来看白色的羽毛铺天盖地，落满灰黑色的街道和电线。
还记得上一次看雪的时候吗？那很有可能已经是你长大成人、离开家自己闯荡以后，在某个冬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或者被通勤的闹钟吵醒时。白色的碎屑洒在肩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留下水渍。再被暖风一吹，无影无踪。
你不像儿时一样急着看雪了；你觉得雪总在那里等你，每到时节，总会落下。
1
下雪的冬日也许很适合读于贝尔·曼加莱利（Hubert Mingarelli）的《最后一场雪》（La Dernière Neige, 2002）。标题应景，装帧设计也有冬日的气息。
故事简单而平淡：父亲卧病在床，母亲每晚外出，公寓楼梯间的照明灯总让父亲从睡眠中醒来。男孩找了养老院的零工贴补家用，陪老人散步，和门房聊天，帮忙“处理”新出生的猫仔和上了年纪的老狗。
他攒下钱买了一只鸢，送给父亲。窗外笼罩着冬季的雾气，而父子两人待在房间里，看着鸢吃掉新鲜的肉，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曼加莱利的叙事冷静、疏离，却色彩鲜明。
寒冷的雪，温暖的冬阳，暖呼呼的舒服靴子；乳白的蒸汽仿佛罩纱一般，被上冻的水塘斑驳的灰蓝色所刺破；新雪的纯白，被人踩脏的雪的灰色；棕色的树干让人联想到红棕色的松鼠，还有身为工匠的父亲床上的木材所散发出的柔和光芒；温柔的橙色光线从鸟笼黑色栏杆边的灯罩中发散出来，那只弯钩嘴的鸟儿毛色乌黑发亮，盯着黄色碗中红色的肉块。
雪落了，父亲也去世了。黑暗中男孩与母亲相拥而泣：“而我，我比她更轻声地哭起来。我知道如何安静地哭泣。”
这是一本充满情感的书，尽管故事的背景是焦虑，死亡与内疚。曼加莱利的叙述简洁平实，对话和细节都很少，没有介绍男孩的年龄，也没有多谈父母的生活。多数时候，男孩都在想那只鸢，在为能够买下那只鸢“工作”，或在和父亲一起，静静看着鸢。
但《最后一场雪》的主题相当丰富：疾病，衰老，贫穷，死亡，生活，爱，自由，不外露的情感。其中最醒目的，还是男孩送给父亲的那只乌黑油亮的鸢。在笔法细腻入微的平淡生活中，在观看鸢的仪式中，不擅长表达情感的父子之间，纽带越来越强，越来越紧密——直到死亡将它绷断。
2
对父子关系的反思一样见于诗人布雷克·莫里森（Blake Morrison）的回忆录，《那么，你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在什么时候？》（And When Did You Last See Your Father?, 1993）。比起《雪》，《父亲》更加直接，更加深情；可无论如何反思，一切也不可能回到父亲去世之前的样子。
在儿时的莫里森看来，父亲霸道又傲慢，小气而无赖。
可是自己也成为大人以后，莫里森逐渐认识到了父亲复杂的性格，开始欣赏父亲身上古怪的习惯，父亲对汽车的喜爱，以及父亲故作姿态的欢乐——戴上这张面具，他才能面对婚姻中的孤独与事业上的挫折。
当儿子越来越喜欢父亲的时候，父亲却突然诊出了胃癌，很快去世了。莫里森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的遗体，心中五味杂陈：
他死了，我感到心中涌上一阵古怪的胜利感。
他死了；小时候，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
但我还在这里，母亲也还在这里，我能听见她的呼吸。这世界已走到了尽头，但我们活了下来，我们一切都好。
他死了——没有对光芒消逝的怒斥，没有恐惧，没有错乱，只有一盏夜灯，被自己的烛泪焖熄。
死亡的阴影如同缭绕的烟雾一般，弥漫在整本书中，甚至连莫里森回忆中的儿时也一样为其笼罩。
“我父亲深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令我感到安心；它就像是一阵来我童年和童年中其它噪音的回声——为了放狗出去而拉开的门……叮叮当当在窗台上放了一排的牛奶瓶，水壶逐渐升高的呼啸声。”
然而家庭生活的平实细节越是鲜明，日后死亡带来的冲击也越是鲜明。《父亲》出版十数年后，改编为电影《崎路父子情》（英文原名同书名，2007）。在电影上映后的采访中，莫里森这样说：
“我对童年的回忆自然是有偏差的……但父亲去世那段时间，我在父母家待了很久。看到从前的旧物，记忆就会全部涌上来。也许很奇怪吧，这本书几乎完全成了我的童年回忆集。”
这本书讲述的，既是一个儿子成长过程中逐渐了解父亲的心路历程，也是父亲去世后，儿子在一夜之间失去整个童年的心路历程。
“父亲”的形象消失了，一瞬间带走了无数的意义与记忆，谁也束手无策。
书中的父亲曾这样说过：“除非拥有，否则就永远不要错过；不过，一旦拥有，就再也无法回到先前的状态了。”
2
你上一次看雪是在什么时候？你上一次见到父母，又是在什么时候？
今年的雪就要落了。记忆中的上一场雪，很快就要褪色，在记忆的街道上融化，被行人的靴子踩脏，流入下水道。新的雪，更加洁白的雪，就会覆盖如同笼中眼睛明亮的鸢鸟一般，灰黑色的街道和电线。
天寒雪起，珍重添衣。一定要记得去看雪，看大雪纷飞，也要看光风霁月。也要记得提醒父母，冬日里吃枣泡脚，保暖养生。
时节与雪都是一样，要趁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树欲静而风不止。
雪落时，不如打电话给爸爸妈妈，告诉他们，你下一次去看他们是什么时候。
作者：神灯
已有译著作品：《惊吓屋》，《黎明之鹰》，《我只有一个梦想》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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