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的贵州老家,只要年纪上了五十岁的男性,都喜欢带着一根红子刺的拐杖。红子刺在老家很常见,春夏之交,枝头堆满雪白的花,到了夏末果实成熟了,红艳艳的,让人看了禁不住流口水,果实吃起来酸酸甜甜粉粉嫩嫩,是相思鸟最喜欢的食物。然而果实却不是红子刺最受人欢迎的,最受人欢迎的还是它坚韧硬朗的木质。砍伐之后大火将红子刺的树皮烧糊,剥掉烧糊的树皮之后,红色的树干是做拐杖的最佳材料,至于红色是鲜红还是暗红或者是紫红则完全靠制作者对火候的把握。
1997年,也就是我五岁的那年冬天,和爷爷一起去山上放牛。大雾在山谷中弥漫,蒙蒙细雨带着寒冷滋润着冬天光秃秃的田野,到山上之后,爷爷拾些没被细雨淋湿的树枝,烧了一个小火堆给我取暖,自己则拿上镰刀东砍砍西割割。不多一会,树枝烧完了,火堆慢慢熄灭了,寒冷再次袭来。
“爷爷,爷爷。”我从熄灭的火堆旁站起来大喊。
“我在这,干嘛?”爷爷的声音从被灌木丛掩盖的严严实实的山水沟里传出来。
“火熄了,我冷。”我可怜的大喊。
“那快来我这里,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爷爷开心的说。
我屁颠屁颠跑朝爷爷声音传出的方向跑去,不多一会我跑到沟边,看到爷爷在灌木丛里在用镰刀割草掩盖着什么。
“爷爷,我来了。”我冲着爷爷开心的叫。
“小……”爷爷心字还没说出来,我一脚踩在枯草上,枯草承受不了我的体重,向下一弯腰,我一头栽近两米多深的山水沟里,摔懵了的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爷爷跑过来抱起我,我才开始哇哇大哭。
“不哭不哭,你看看,泥巴被你压成那样都没哭。”爷爷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摸我的头一边说。
“都怪那堆草。”我一边哭一边指刚摔下来的地方。
“好好好,怪那堆草,你别哭,爷爷去割了它喂牛好不好?”爷爷安慰道。
“嗯,割了它喂牛。”我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一边说。
“那你下来好不好?”爷爷问。
“不好,要再抱一会。”我搂住爷爷的脖子抽泣着说。
“好好好,再抱一会,再抱一会,你个小粘人虫。”爷爷一边轻轻拍我的背一边说。过了一会爷爷把我放下来,才发现镰刀不见了。祖孙两人找了好一会才发现爷爷的镰刀像知了一样趴在四五米远的树上。
“来,我给你说,这根红子刺,以后是跟做拐杖的好料,你不许告诉别人哈,你出生的那年夏天我发现的,现在第五年了,再过五年爷爷六十岁就可以砍下来做拐杖了。”爷爷从树上取回镰刀后,蹲在一棵红子刺树前对我说。
那根红子刺长的很直,被一种叫过路黄小灌木的的枝条紧紧的缠住,它没有像其他红子刺那样笔直的朝天生长,大概在半米高的地方便没有了树尖,两根枝条一左一右很对称的长着,枝条也没有尖,像是被砍掉一样。那天爷爷还告诉我,要我以后经常来割草覆盖它的根部,这样它才长得快;还告诉我以后要经常来把过路黄的枝条一圈一圈的缠在那棵红子刺的树干上。从那天之后,我便经常一个人悄悄的按照爷爷的吩咐去做,每次做完回去悄悄给爷爷汇报,爷爷每次都会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进我的嘴巴。五年很快过去了,随着我慢慢长大,上学之后,爷爷交代的事我跑的没那么勤了,有时候几个月都没去看一下。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见爷爷正在耳房的灶火旁边给一根红子刺去皮。
“爷爷,这根红子刺拿来干嘛?”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问。
“做拐杖啊,爷爷老了,出门得用拐杖了,这就是对面沟里,我让你经常去照顾它的那根。”爷爷一边去用剃须刀剔树皮一边给我说。
我吃完第三碗饭的时候,爷爷把去完树皮的红子刺放在旺旺的火焰上来回烤。两个小时后以后,在火焰的照明下,一个深红色的红子刺出现我面前。
“差不多了,再烤颜色就不好看了,你看,这是六条龙。就是用那个过路黄的枝条缠出来的。”爷爷指着那根红子刺身上凹下去的地方开心的对我说。
“这是鸟头,这是鸟尾。”爷爷顿了顿继续开心的给我说着。我懵懂的点着头算是给爷爷的回答。
以后大概半年的日子里,经常看到爷爷用菜油抹擦那根深红色的红子刺,深红色变得越来越亮。也不知何时,爷爷在那根亮深红色红子刺身上雕刻了鸟,有眼睛有嘴巴有羽毛有翅膀有尾巴,栩栩如生。还雕刻了龙,六条龙共用一个龙头,用奶奶的说法,那叫六龙戏珠。在正中间,爷爷还钻了空,做了一个突出来的巴斗,鸟嘴那里套了黄铜的吸嘴。在最底下装上十厘米长的尖尖的锥子,这样可以自如的走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可以不用担心滑倒。十年培养,半年的精雕细琢,细心呵护,爷爷那带有可以抽旱烟功能的拐杖基本完工了,但是爷爷却从不拿出来给外人看,也从来不用,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不用的原因。尽管那根拐杖看起来很精美,很别致,很有档次。爷爷每次抽旱烟就用很简易的小烟巴斗,每次出门都拄一根长短恰好合适的竹棍。
“你爷爷那根拐杖在哪?”第二年冬天,我放学回到家,奶奶坐在灶火边低着头问我。
“不知道啊。”我假装镇定的说。
“昨晚我梦到你爷爷了,他说他要那根拐杖,没有根好拐杖在那边没地位。”奶奶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哦。”我模糊的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不多一会我从堆的高高的玉米杆堆里找出了那根拐杖,没想到才不到半个月,它失去了光亮,连红色都显得很晦暗。
“老头子,你要的拐杖我烧给你了,你在那边好好的,要什么托梦给我,我给你烧过去,你要保护我们两奶孙清清静静(健健康康的意思),等孙子长大点能养活自己了我就去找你,现在他还小,我去找你怕他会饿死了……”奶奶眼泪吧嗒吧嗒滴掉在地上快熄灭的纸钱上。灶里的火焰越来越旺,拐杖上的龙和鸟越来越模糊,慢慢的火焰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层被青灰色覆盖的拐杖的形状。一阵西北风在屋顶、在屋里、在灶火上盘旋而过,待我和奶奶缓过神来,青灰色的灰烬被风带着穿过屋顶的瓦缝,灶火里没有了拐杖的形状。
2018年7月23日于南京往泰州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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