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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不识崔张面,便称英雄也枉然

平生不识崔张面,便称英雄也枉然

作者: 轻读经典 | 来源:发表于2019-06-20 13:32 被阅读2次

    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酒有些深了。崔涯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丝烦躁,举起杯又是一饮而尽,心烦立时烟消云散。

    “拿笔墨来!”他捋捋胡子,拍案喝道。

    席上众人一起轰然叫好,勤快的店小二瞬间准备妥当。

    崔涯目射精光,笔走龙蛇,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豪气干云的述志诗:

    侠士

    太行岭上二尺雪,

    崔涯袖中三尺铁。

    一朝若遇有心人,

    出门便与妻儿别。

    这四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观者为之倾倒。

    崔涯和他的朋友张祜(读如护),乃是齐名的狂士。二人诗名远扬,却都科举不利。同病相怜,便在一起交游,时常聚会纵酒,点评当世人物。酒到酣处,每每以大侠自许。

    大唐的风气,重义尚侠。两人闯下了好大的名头,当时很多人拜服不已,众口相传道:“崔张真侠士也。”粉丝们争相设宴请他们出场,以期一睹爱豆的风采。

    有分教,“平生不识崔张面,便称英雄也枉然。”

    遇见对的人,马上可以扔下老婆去行侠仗义。崔涯虽然如此夸口,其实未必舍得。他没想到,吹到飞起来的牛,会砸在自己身上。

    他的妻子雍氏,是扬州一个军官的女儿,贤淑雅致,夫妇恩爱和睦。

    雍家觉得这个女婿诗名卓著,给门户大添光彩,对他时有资助。但是崔涯心气粗豪,自视甚高,对老丈人就不怎么恭敬。家庭聚会吃个饭,口口声声只喊“老雍”。

    “老雍”忍无可忍,丘八脾气发作,对女儿发飙说:“老子是北方大汉,只认得弓马,你本应嫁给武夫,悔不该敬慕士子。既然嫁错,也不可再婚,就出家为尼吧。如果不从,我挥剑斩了你!”说着,提剑拉了女儿就要回家。

    崔涯顿时再无半分豪侠风范,眼泪汪汪地道歉服软。老丈人却是铁了心,谁都劝不动。

    万般无奈,夫妇二人只得洒泪而别。想到从此爱人变路人,崔涯痛彻心肠,写出了他平生最优秀的一首诗,赠给刚刚成为前任的爱妻:

    陇上流泉陇下分,

    断肠呜咽不堪闻。

    姮娥一日宫中去,

    巫峡千秋空白云。

    崔涯为自己的轻狂付出了代价,跟他过从甚密的张祜,则另有一番遭遇。

    一天黄昏,张祜正在书房里赏玩字画,忽听有人敲门。

    打开门,但见暮色苍茫中站立一人,相貌堂堂,全身武人装束。腰跨宝剑,手提一个打结的布囊,囊中不知装有何物,沁出了血迹。

    不速之客问道:“这里可是张侠士的居处?”

    张祜连声说是,一边恭敬地揖让他进屋。

    客人坦然坐下后,直言相告:“我有个对头,结怨已有十年,今日终于杀了他,大仇得报。”

    说着,喜形于色地一指布囊:“此中正是仇家的首级。”

    豪爽的客人又问:“有酒吗?愿与您干一杯。”

    张祜仰慕壮士的风采,当然一诺无辞。取了酒来,二人把杯畅谈。

    喝完酒,客人慨然道:“离此地三四里,有位义士,于我有大恩。听说您义气深重,请借钱十万缗酬谢他,过后再归还。今夜如能偿却这桩夙愿,则平生恩仇都可了结,此后纵然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如此快意恩仇的豪侠,真是生平仅见,张祜哪有半分吝啬。当即倾其所有,在烛火下挑拣出中品以上的书画真迹,凑足了大约相当于十万缗的价值。

    客人看也不看地接过物品,道一声:“快哉,今生无憾矣!”留下装着首级的布囊出门而去,约定报完恩马上就回。

    到了约定的时间,客人还没回来。直到五鼓敲过,天已蒙蒙亮,仍然没有他的踪影。张祜越来越焦灼,担心囊中的首级被人发现,连累自己。无奈打开布囊,看看如何处置。

    里面装的不是人头,是一只猪头。

    从此,张祜再无豪侠之风。

    张祜跨界到武侠圈的客串很失败,因为他的根其实扎在文学圈。作为一个写诗的专业人士,在自己的领域里,他是大咖。

    据说唐玄宗的时候,有个名叫何满子的歌者,有罪将被处死。临行前悲歌一曲,哀切断肠,为此得到了宽免。此歌传世,就定名为《何满子》。

    后来唐武宗一病不起,暗示平日里宠爱的孟才人殉葬。孟才人无可奈何,请求唱一曲《何满子》再赴死。根据这件事,张祜写下了他最广为人知的一首代表作: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河满子,

    双泪落君前。

    平白如话的短短一首五绝,举重若轻的寥寥二十个字,传神地道出了宫女的满腹怅怨,不愧是大家之作。

    此诗一出,天下传唱,直至深宫。大诗人杜牧拍案叫绝,赞道:“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对于张祜本人,更是推崇备至:“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天平节度使令狐楚也欣赏张祜的才华,亲自写了推荐表章,让他带着三百首诗去献给朝廷。

    有人捧,就有人恨。张祜平生有两大对头,都是大官僚、大名人:元稹和白居易。

    元白二人,诗名相齐,功名相当,且保持了终身的友谊。遇到对手,也是两个一起上。

    张祜去朝廷献诗,元稹跳出来横加阻挠,在皇帝面前大讲坏话,说此人只有雕虫小技,如果重用,会败坏风气。皇帝听信了谗言。白居易对张祜的诗也颇有贬低,这可能是他折戟科场的一个原因。

    张祜梦断京华,杜牧为他打抱不平,曾写文章批评两个大佬:“元稹和白居易自己的诗作,很多都是谣词浪调,轻浮恶俗,可惜我官居下位,不能收拾他们。”

    张祜既然不得志,心中愤懑,除了学做大侠,有时也笑傲公侯。

    大家都学过这首《悯农》: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作者李绅,并不是底层劳动人民,而是宰相、淮南节度使,地位显赫。张祜前去晋见的时候,却很高调地自称“钓鳌客”。

    李绅问:“钓鳌以何为竿?”他回答:“长虹。”

    “以何为钩?”回答:“新月。”

    “以何为饵?”回答:“短李相公。”

    “李相公”长相短小精悍,时人称为“短李”。张祜当面称呼外号,是故作惊人之语了。

    李绅作为一个高级官僚,上门干谒的文人不可胜数。知道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往往狂放不羁。也不以为杵,厚赠一笔钱财打发他,也成全了自己礼贤下士的名声。

    然而形势比人强,张祜的锋芒逐渐被现实磨去。

    徐州节度使王智兴从军头起家,肚子里墨水有限。有一次与麾下的文官和宾客们聚饮。几杯酒下去,雅兴大发,挥毫赋诗一首,让在座的张祜品评。张祜这时候已经学得圆滑了,赶忙和诗一首,赞扬这个附庸风雅的军阀,文采如李陵、书法赛过王羲之。

    王智兴“谦逊”地说:“这么夸俺,不好意思的哇。”

    左右便有人凑趣道:“读书人嘛,就会谄媚。”

    王智兴脸一沉:“放肆。张秀才海内名士,不是这种人,句句都是实在话!”

    张大名士被“儒帅”王智兴留下来住了好些日子,一起“研究文学”。临走时,又被厚赠一次,带着一千匹绢回了家。

    张祜有狂傲放诞的一面,也有低头屈节的时候,不足为怪,古代许多落第文人往往如此。这些都不影响其在诗坛的地位。但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执着和专心,倒是“影响”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

    平日里苦吟诗句的时候,妻子儿女喊他,总是置若罔闻,于是家人群起而攻之。张祜却理直气壮地道:“我正在口灿莲花的时候,哪里顾得上你们。”

    诗家多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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