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成长的缘故,我长大了,也不曾再看过社火表演。
童年时期,每年正月十五,总是有社火表演的。
一男一女两个“大头娃娃”走在队伍的最中间。男人顶着粘着齐刘海,画了红脸蛋的男孩头盔;女人顶着扎着两个发髻,画了长长眼睫毛的女孩头盔,在队伍的最中间,合着锣鼓点踩十字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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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新年站在队伍的最中间,透过巨大的“大头娃娃”头盔,焦急地朝旁边的女版“大头娃娃”的头盔看,等他姐李新春来。作为大院里仅有的两个会踩十字步的小孩,从四五岁开始每年正月十五他们都跟着大人们走街串巷的表演。
太阳刚刚爬上东边的土坡,拴在电线杆子旁的黄牛啃食着沾染了露水、寒气还未散去的青草。社火表演的队伍早早地就在大院里开始集结。
队伍从大院出发,走过一段未经柏油铺过的土路,沿着土路的几十户人家大多都有参加到秧歌队伍里的人。沿途加入进来的人们边互相问好,边跳着加入到队伍里。众人一路向北穿过三个巨大的十字路口,经过正在上课的中学,绕过刚刚开门不久百货大楼,最终拐进木垒河广场中间的空地。
广场早已被来凑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广场中央各个乡镇的秧歌队都在进行着自己的表演。每年的社火表演都是由各个乡镇社区主办的,各个乡镇都会派出精心排练过的队伍前来参加表演,新世纪后的那几年还推行了各个乡镇比赛的制度。
李新年戴着巨大而又沉重的“大头娃娃”头盔,卖力的踩着十字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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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队伍里红绸飞舞,妇女们早已将自己的脸蛋涂成刚熟的西红柿似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喜庆的颜色。红粉各异的秧歌服加上布料上粘坠的银色亮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不小心就会闪到某个假装围观寻找自己婆姨的老爷们的眼睛。腰间的绿色腰带把女人们纤细的腰身勾勒的更加诱人,即使身形有些微胖的女人也在舞动中将腰肢的柔软开发到了极致。
锣鼓点“咚咚咚”的响着,李老头站在队伍的最前端双臂不停地上下甩动。随着鼓点速度的减慢,老李头朝旁边抬鼓的徒弟使了使眼色,将鼓棒塞到徒弟手里,朝队伍中间走去。
老李头种了一辈子地,从出生就和贫瘠的庄稼地打交道,和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但唯一令他骄傲的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敲鼓的手艺,他敲鼓的好手艺在全县是出了名的,每年的正月十五都是他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不得不说老李头是很有敲鼓的天分的,不到十二岁就能独自撑下来全场的社火表演。村里人都说老李头敲鼓的手艺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从“生下来手里就握着鼓槌”。李新年的父亲李得福从小瘦弱,连抡起鼓槌都费劲,老李先后收了几个徒弟也都不太令他满意。敲鼓的手艺传男不传女,这门祖传的手艺一直没能传下去。
直到李新年在一岁的抓周仪式上抓了爷爷的一副鼓棒。从李新年三岁半的时候,老李头就带他去参加社火表演。但儿媳妇坚决反对李新年学敲鼓,以至于李新年长到九岁还没学会这一门祖传的手艺。
“爷,你咋不敲鼓了?过来干啥?”李新年边踩着十字步,边冲走过来的爷爷喊。
“你姐呢?咋还不来?”老李头带着一脸的怒气。
“我姐还没放学呢,咋来?”
“学校不是说今天要早早放学生回吗?”
“爷,我姐来了我喊你,你快敲鼓去吧。”李新年好不容易踩齐的步子就这么被爷爷搅乱了。
老李头背着手朝学校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回到队伍的最前端拿起鼓棒“咚咚咚”的敲起来,鼓点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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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李得福趴在窗台上向下看,“一条条”花花绿绿的队伍在广场上蛇一般的盘绕着。他看到父亲被围在最中央,所有穿着秧歌服的女人都合着父亲敲的鼓点踩着十字步。
正午的阳光透过云层,过滤掉了刺眼的光芒,在光影下,父亲的轮廓被勾勒的清清楚楚。老父亲脸上来不及刮净的胡渣和竖立的金黄色绒毛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混合着汗水蒸腾的热气,在身体轮廓周围的空气中飘散开来。父亲黑黢黢的皮肤在金黄的锣鼓班子的戏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具有农民的特质,扎了鲜红色飘带的鼓槌随着父亲胸膛的起伏上下飘动着。父亲的胸膛和后背早已被汗湿,汗湿的衣服布料透出并不鲜亮的暗黄色和未汗湿部位的金黄拥挤着。
“李得福!你看什么看!儿子就为了这个整天不学习!”李得福的老婆王红燕在玄关处穿鞋。
“干什么去?”李得福看见老婆正急躁躁的套上一只并不合脚的高跟鞋。
社火表演的队伍在广场上表演一遍后就会排着队从广场上出来,沿着马路,绕着县城游行一整圈。
李得福紧跟上老婆的步伐跑下楼,大街上早已挤满了人。人头攒动,走在前面的人总是在被后面的人踩掉鞋子时,骂出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人们在一呼一吸中,与周围的人进行着最最亲密的交往,眼神都汇聚在马路上缓缓前进的队伍。远处老李头的两个徒弟抬着鼓正朝李得福他们这边走过来。
“爸!您累不累!”李得福远远地朝老李头喊了一声,还没听见回应就被老婆拽着朝队伍中央去。
王红燕大老远就看见带着“大头娃娃”头盔的儿子,气不打一出来,高跟鞋踩得虎虎生风。王红燕走到跟前,一把拽住李新年就往人群外走,李新年的视线被歪斜的“大头娃娃”头盔挡着,走的歪歪斜斜。
“一到正月十五就往外跑!”王红燕扭着李新年的耳朵牢牢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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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李头卖力的挥舞着鼓槌,锣鼓喧天。鼓槌撞击着牛皮做的鼓面,二者交合,咆哮着吼喊着冲破云霄,震颤着人们的心魂,震颤着远处的雪山和脚下的苍茫大地。
社火表演的队伍路过中学的大门,学校教学楼薄薄一层的窗户玻璃被鼓声震的发出嗡嗡的声音应和着鼓点,学生们课桌底下藏着的双腿的抖动频率也不自觉地和着鼓声的节奏。
李新春坐在教室里,听到教室外面传来的锣鼓声,盯着黑板的眼睛就有些出神了。她想到街上游行的队伍,想到戴着“大头娃娃”头盔的弟弟,想到站在队伍最前端威风凛凛的敲鼓的爷爷。
她其实也想学敲鼓的,可惜她是个女娃。
她享受带着“大头娃娃”的头盔在队伍里走十字步的感觉,她享受同学们看到她在队伍里时给旁边的人大声介绍的感觉,她享受在上下翻飞的红色绿色绸带中穿梭隐匿的感觉。
“李新春同学?”老师的余光瞟到正在发呆的李新春。
“到!”
“上课不要发呆。”
全班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坐在靠窗后排位置的李新春。他们都知道李新春急着去参加社火表演。别的班的学生早已经放学,跑的不见踪影,而他们班却留到了现在,学生们听见外面热闹的锣鼓声一个个早就坐不住了。
授课老师将手中的粉笔捏断,叹了口气,布置完家庭作业后就宣布了下课。
李新春挎上书包从教室的后门冲出去,翻过学校操场旁的围墙抄近路朝社火队伍跑去,却没看见戴“大头娃娃”头盔的李新年。
李新春跑到队伍最前面用最大的声音问:“爷!我弟呢?”
“你弟不就在队伍后头吗?”老李头专注于敲鼓丝毫没有发现孙子被揪走,这会儿才回过头去看。
没看见孙子,老李头急了,不停地回头看,手下的鼓点越敲越快。
李新春猜到弟弟一定是被母亲拉住了,跟爷爷打了一声招呼,就朝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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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混杂着锣鼓声李新春大老远就听到李新年被母亲揪着耳朵发出的“嚎叫”,不用想也知道父亲肯定远远地躲在旁边不敢说话。
李新春顺着李新年的“嚎叫”声朝弟弟跑去,忽然耳边的锣鼓声消失了,李新年的叫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李新年也在锣鼓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按照老规矩来说,这锣鼓声是不能停的。
李新春立即调转头往回跑,李新年也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追着姐姐的脚步跑。
队伍的最前头,老李头因为扭头朝后看没留心脚下,被路上的地缝给绊倒了,扭了脚。老李头被一个徒弟扶着靠在大鼓边喘气,另一个徒弟正接过鼓棒,鼓点敲的稀碎。
李新年跑到鼓边,抢过老李头徒弟手里的鼓棒,和着锣鼓班子锣镲的节奏,敲起来。
人们看着这个还不足大鼓高的男孩,踮着脚立在鼓前抡着鼓槌卖力的敲击,瘦弱的胳膊仿佛有千钧的力气。人们仿佛看到四十年前那个十二岁就撑起全场社火表演的少年。
年少的意气风发,在挽了红色丝带的木质鼓锤上下翻飞的同时,合着锣镲,合着妇女们的十字步。在小小县城的柏油马路上,沿着县城几百年来的历史,沿着县城人们几百年来的习惯,沿着县城传统文化几百年来的传承。陪伴着千千万万参加社火表演的人们成长,振奋着县城每一个人的心魄灵魂,也见证了一代代人们的来自内心深处的笑脸。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敲鼓的?”李新春问爷爷。
“天生的。”老李头满脸的笑意。
李得福夫妇跑来时,李得福拦住了妻子冲向正在敲鼓儿子的脚步。
“让娃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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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时代总是不停向前发展的,我多年不曾再见过社火表演,也只有李新年还守着祖传的敲鼓手艺。
后辈也该有人拾起了。
(以此文纪念我的童年,纪念我童年的正月十五,纪念正月十五的社火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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