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引文(一)
佛经上云:以爱护心给予众生的安乐叫慈;以怜悯心拔除众生痛苦叫悲。
慈悲这两个赫然大字读起来将更不寻常,很感动人,细细咬嚼还真有点夫子味!不是吗?孟子说:爱人者人恒爱之。
要知道,慈悲为怀在中国社会历来是归为孝道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灰,转瞬之间,一切即逝;追忆往事,历历在目,说出来真叫人心胆俱裂!过去的事情干脆让它过去算了。可是,生活中的蹉跎岁月非要遂心我愿。人,七老八十三了,就是善拐弯,闲着无聊,常静思让我堪首那无法摆脱的缠人经历,硬是要在今天去把那么一个因慈悲为怀而又同“捧喝”关联的毛妹子陡想起来。
毛妹子是个苦出身,不折不扣的苦出身,当之无愧的。过去人们通常爱用阶级分类法去加以论断,说苦出身比资本家出身的强,他们心地善良,有彻悟的境界,乐于革命,这话我也同意。可毛妹子是个例外,她是蔑匠店掌柜家的佣人,我们这条半里长的小街里的左右邻居差不多全都认识她。她给别人帮工没有任何怨言,只偶尔说我命苦三个字!甚至连这三个字也不愿大声说,因为那做下手活儿的自有一种自卑心理的。按说,店掌柜家的佣人总该懂得恭敬不如从命吧,端人家碗,受人家管,这门诀窍对精明人也是有用的,毛妹子对此却是刮目相看,她极愿管东家的闲事,道人家长,说人家短,唠叨起来没个够,不愿熄灭一切佛言。
我认识毛妹子的时候,她已经快四十岁。她参神拜佛,十分虔诚,对于她的身世,无人知晓,我也是在她偶尔兴趣时,曾伤心地对我说,她家住在“九华山”下,她曾经有一个很凶残的丈夫是屠夫,除了赌钱和酗酒,就是打老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末期,一个夏天的晚上,一声闪光电鸣般的雷响落在她家屋顶上,全家唯一死亡,就是她的丈夫。至此,毛妹子逢人便说:“这是菩萨有眼,托雷公公救度她走出苦海的。”所以,善心存身,感谢佛主,便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孝道心愿。
你别以为报有善心的人都是心软,不对,毛妹子那时心硬得象花岗岩的青石似的。也许她觉得自己心太硬,死了丈夫没掉半点眼泪,所以才时时刻刻摆出一副慈悲面孔,真正心软得不敢踩死蚂蚁的人,倒是不愿有一副慈悲面孔的。报有善心的人总是讲孝不讲贤,这话却有点道理。尽管毛妹子有足够的智慧去讲孝又讲贤,可她对新东西的出现无半点兴致,整年守着寺庙里菩萨苦修行,忏悔自己的人生过错,以求容忍得宽恕,使之来世能进入“安乐国”。她不识字,倒能一字不差地把佛经条文背出来给人听,只要别人愿意。说来也是怪哉,她奢望现存的世界没有众苦,但受诸乐,却极力反对革命。据她讲,她也曾受过马克思主义的教育,但是她认为这是杀生,万万使不得的。只有一次,看见她送一个学生模样的革命党人出了家门,后来才知道,那革命党人是路经九华山,恰巧住进去的,毛妹子也毫不留情地叫那个革命党人归命于佛。
毛妹子在九华山的男人没有了,从此一心一意可以敬奉菩萨,把精力都放在丈夫留下的两个儿子身上。这两个儿子知书达礼,既没有承继老子的凶恶本性,也没有遗传出生母的菩萨相。这革命党人住了一宿,一番火热话,没有打动她的心肠,却牵引出两个儿子的满腔热血。就在那革命党人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她那个大儿子便失踪了。为这事,她伤心了好一阵子,又去九华山圣地烧了一回香,拜了一次佛,乞求着善心的观音菩萨赦免她养儿不孝之罪过。可谁曾料想得到呢,好心竟得不到好报,烧香偏遇鬼叫,她回到家中,训斥还没来得及出口,小儿子便又嚷嚷着要去革命,革地主老财的命,革菩萨的命。阿弥陀佛,毛妹子听了,身一蹲,眼一闭,手一合,大叫一声瘫坐在地上。小儿子见此情形,只得挽起母亲从长计议。她笑了。然后却在心里埋下一块病根:每时每刻都耽心小儿子会远离她去革命。看来九华山是住不下去了,她盘算着,就典卖掉家当, 奔芜湖寻找无明因缘。
因我家原来的奶妈茶馆跑堂李四的母亲介绍,所以在抗日战争拉开序幕的前夕,在我的母亲升天后<我母亲信奉天主教>,便迎进毛妹子来投宿,成了我家买小菜的老妈子。活计很简单,肩负两个责任:一是要大清早的买好了菜和茶点,二是陪我的父亲上鹤儿山教堂做礼拜。这两个责任都易做到,毛妹子盼望儿子规行矩步心切,施礼不拜,从来也不嫌弃我父亲要她去天主教堂。倒是我的父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求她改佛归基督,惟上帝为主,崇尚十诫。她一声不吭,反觉得没有此必要,都一样的。因为耶酥和观音在她的概念中都是慈悲的化身而已,当她拜佛同做礼拜的时候已经合二为一,专注于一境请求神保佑儿子不昏治,不散乱,平等待她。
毛妹子极为贪黑,赶早睡个囫囵觉倒是与她无缘,因为她的心里到时便会纷搅,绝对得和日落西山差不多。天一擦黑,她的脑袋瓜里便蹦出一个痴念:“快去广济寺替儿子赎个印记!”这句话需要作一点解释,否则的话只有芜湖人,确切点说只有芜湖的老年人懂,其余的人是很难明白其中的馋人处。
那时候,芜湖有一座出名的庙宇叫广济寺,如今还屹立在赭山宝塔的左边。至于广济寺建于何年,如何取此名等等,我都不一一交代了,地方史志里都有记载,没什么说头,只想把其中的赎印记交代几笔。赎印记有什么赎头吗?有的。同样是印,各有各的用途,慈悲者对此颇有研究的。皇上宝印,只保生不保死,佛主印章却保来世,帮人一辈子积阴德。当然,你也不要自认高贵,认为赎印记没啥赎头,实在地讲吧,要是你去广济寺内进香磕头赎印记,恕我扫你的威风,肯定是连广济寺的门都跨不进,沙弥准让你碰一鼻子灰。
敬奉佛主不那么简单,何况赎到印记就能求到真正佛法,不到明心见性就甭想贪天功窃为己有。进香磕头的佛教信徒,无一不是响往去佛教圣地朝拜的。你当朝拜九华山佛教圣地那么容易?不是的。信佛的善男信女要去九华山佛教圣地朝拜,首先得在芜湖广济寺进香;求得香袋上盖上一枚真正的“地藏利成方印”的印记,如此才可朝拜九华山,进入肉身殿,见到大慈大悲的地藏菩萨——金真和尚,达到只要悟了自心本佛<即佛性>,就能成佛的修行最后阶段——脱离烦恼业报束缚,自在无碍——即解脱。
赎印记不易,毛妹子想赎的这枚印记是芜湖赭山广济寺内的一枚镇山宝印,名叫“九龙背纽”。“九龙背纽”金印,方三寸六,重八斤半,砂金铸成。印面正中刻有“地藏利成方印”六个阴篆字,四周镌刻九条神态逼真的飞龙。印柄是铸有九条环绕、狮身飞舞的立体浮雕。狮,似昂首苍穹,发出怒吼;龙,如腾云驾雾,显示神威。“九龙背纽”金印原是九华山肉身殿的镇山宝印,由笃信佛教的唐隶宗赐名。那末这颗金印是怎样落到芜湖赭山广济寺来的呢?
传说那是唐末五代时期,天下大乱,九华山附近也成了战场。为保护这枚金印,一天夜里,肉身殿方丈携带它乘一条小船,顺江而下。经过芜湖江面时,突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波涛汹涌,船被掀翻,方丈连人带印落入大江之中。在水中挣扎时,他似乎看到一个浑身被金光笼罩的菩萨立在自己面前,笑着对他说,“莫惊慌,我是地藏菩萨,感谢你保护‘九龙背纽’金印的好意。依我之见,此印还是保存在芜湖广济寺,作为信徒们朝拜九华山的凭证为好。”等到方丈睁开眼睛时,自己已被浪头推到岸上。也就在这一天夜里,芜湖广济寺当家和尚也梦见地藏菩萨,要他在七月三十那天清晨到江边去。到了这天清晨,当家和尚在江边设案焚香,对天祷告。顷刻间,只见平静的江面涌起一阵巨浪,一个硕大无比的乌龟背驮金印浮了上来,漫游缓向岸边,刚一近岸,就用力翻了一个身,金印落到沙滩上。从此,“九龙背纽”金印就进了芜湖广济寺,成了朝拜九华山,见性成佛的心诚凭记。
毛妹子来芜湖,就是为这颗金印而来。
她原居住佛主圣地九华山,却无法饱赏敬佛主之虔诚,故决定到芜湖广济寺来修行,为求得到朝拜九华山的凭证。可见,赎印记的确让人神往,然而毛妹子却认为这些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图“善报”。天下人苦痛无涯,就在于无善心不了解正理,于是引起一系列的恶意行为。如果有了一丝恶意念头的话,那善报就完了,来世就得蹲在地狱,经受八寒、八热、无间等等苦熬。猫咪投胎,要修十世,何况人乎。毛妹子极其懂得这一点,如果自己苦心修行一世,竟让下辈杀生给搅了,那她何年何月才能走出地狱呢?来世不也就完了吗?因此自从她的大儿子出走参加革命后,一直心惊肉跳,为了来世图个善报,也为儿子不扰乱身心,破坏好事,障碍善法,毛妹子要是晚去广济寺一会,她会整晚上阿弥陀佛,总觉得有点什么事儿不顺她心。所以她不象唐僧那样有马骑,必须擦黑动身,带上香火香袋,赶到广济寺去赎印记。赎的规矩和其它的规矩相同,必须牢牢地掌握住心诚的自觉表现。
毛妹子瞪大眼睛出大门的时候,两盏铁花灯已经点燃。毛妹子一步一磕头地走着,铁花灯迎头驾送。芜湖的寺院到处有,那毛妹子为什么独独要到广济寺呢?除上述原因外,还有考究。前去广济寺进香赎印记,决非熟同儿戏。先得亲手绣个香袋,备上香火,高悬铁花灯。何谓铁花灯?这种灯是用坚铁四幅或五幅,六幅精巧的铁花合嵌而成,蒙上雾白的黄纸(必须是黄纸),中燃银烛,光彩夺目,以示明心见性。进香赎印记,一出家门,香袋需挂前胸,银烛点燃。如是善男进香,只需高悬一盏铁花灯,如是信女,则需高悬两盏铁花灯,至于一步一磕头,不计较,只凭心诚愿望而已。凡是称得上慈悲为怀的人,无一不是偶像崇拜的徒子徒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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