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壁,湖北乡村摄影师。开过以他故乡“梦溪”命名的摄影展。作品曾被邀请收入法国国家图书馆,但他本人拒绝了。现在仍守在故乡,拍摄他的作品。
他一般拍家里的风景,人,一些农具,生活中真实的场景。习惯用毛笔写字,把自己的摄影作品和宣纸上写的毛笔字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完美的结合。
《得未曾有》是庆山采访四个人的一本书。讲述了四个故事。这是第二个故事。下面是我的读书笔记摘抄。但因为是采访录,所以主语一般是主人公魏壁。
打稻机是脱粒用的,过去打稻子全靠人力使其转动,转得呼呼生风。打稻机一般两人同时使用,时间久了,轱子上的木条便全是凹陷状。这活少年时我没少干,每逢双枪秋收,兄妹仨都是逃不脱的。
我试图寻找的,也许是一种清晰而诚恳的自我表达。
有时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心在带动和引领轨道。人因此会自然地得知,该去往哪里。
这是一个被亲情密实包裹的男人。在得到的背后,必有踏实的付出和支撑。
现在买书看书都比较慎重,一年也买不上两本。觉得时间有限,看就看真正有意义的书,汲取些东西。能读懂的经典很少。时而能看懂几句,就够受用一辈子的。
这里很安静。现在连县城都不想去。一到城里就觉得浑身不爽。
我不需要太多跟外界的交流,也厌倦所谓高雅的娱乐。最终心还是要跟自然来呼应,从那里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
房前屋后要有一些掉叶子的树。这样才能看得到四季。要不然无趣。
庆山问,这件事(指魏壁的拍摄作品因某种不可抗力因素导致他坐牢入狱一事)让你的观念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产生后退之心了吗。
答,让我醒悟了一件事,人的生命很短,很珍贵,且只属于自己。不要浪费在跟自己无关的时势,人和事上。就是你说的退,活我自己,独善其身,尽可能远离污浊。
这些年,基本明白城里不过如此,明白大家都是怎么活的。这是我厌恶的一种活法。
早已厌倦城市。不仅生活压力大,更多还是觉得活得毫无意义。就像被卷入了一个洪流之中,失去了自我地活着。这种牺牲如果谈得上奉献也罢,但事实上就是互相之间的消耗。
我不能把有限的生命荒废在这些事情上。做出抉择,于是离开。城市里那几十平方不是家,安放不了灵魂。逃离也好,退后也好,都是别人的说法。自己待在哪儿最舒服自己知道。
我庆幸自己还有个退的地方。庆幸知道自己要的活法。现在生活虽然没有达到真正理想的目标,但起码在朝那个方向走。回到农村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可能代表很大一批我们这个年龄段有一定自觉的人的倾向。只不过有些人无家可归,有心无力,没有归属感,没有了家。
写字并非是为了当书法家,也不是秀给别人看。通过它可以修心,打开另一扇门。
我很愿意与朋友书信往来。如果用毛笔写信寄过去,别人也许会觉得做作。其实大家都不用装,无所谓郑重,哪怕用钢笔,铅笔都行。通过信件可以看到二十年前的友谊,短信电邮,无法触摸。
照片的慎重感很重要。现在数码相机普及,人的心被打乱了。把人拍得不好看,各种荒废的表情和姿势。那是因为被拍的人没有准备好,拍的人又太粗暴急促。我们对一件事的真重感被掠夺了。
庆山说,时代淘汰了很多东西,人有时候抵挡不了,也没有办法抵挡。
他说,淘汰什么不必去管,只要按自己的方式活着。
法国国家图书馆想收藏他的《梦溪》,他拒绝了。“中间人办事不太规范,很多来头大的机构会觉得收藏作品是在给作者荣誉,可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我不喜欢这样,尊重劳动是起码的。”
《梦溪2》的字,他用小楷写。沉稳地叙述,不让字干扰画面,只是照片的烘托。作品反映不错,但也大多是圈内人物。他自认为这组片子没有任何炫技,不是让人觉得感官刺激的画面。水车、母亲的老镜子、父母结婚时用的老床、母亲做的棉鞋……
对这些事物的表达,他追求的是平实再平实。那些东西有光辉在,用不着修饰。有时候修饰是一种削弱。
生活在故乡,就像生活在母亲的子宫里。他觉得舒服,知道自己就是这块土地的一分子。对故乡的这种表达,希望永远不会停止。但主要还得看自己,境界提升了,看到的东西及层面就不一样,可以从更微观的角度之中看到广阔。
时代变化太快,现在整个村子一头耕牛都没有,牛养着都是给人吃的。全面机械化是农村发展的唯一出路,一般是这样宣传。以后农村的孩子连犁是何物都不知道,不知道犁跟牛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什么犁字下面要有个牛字。我们这一代送走了农耕文明,送走了手工时代,也许是在做绝后的事情。
他说,农耕文明的东西是很好的,那才是可持续的绝对的低碳。
家庭生活对一个艺术家会有怎样的影响。
女人是把男人往人间拽的人。男人身上有神兽两面性,要么往神性上走,要么往兽性上走。他会以仰望的姿态去看自己的事业。事业是神圣的,不仅仅只是混碗饭吃,所以为此愿意牺牲自己所有的东西。但如果选择了一个家庭,作为男人就应该承担下来。
住在这儿最奢侈的,就是吃自己种的菜。当季菜会天天吃,真的叫粗茶淡饭。
稍微有点空闲会想,该做点什么好,觉得生命有点太平淡,或者说太轻了。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挺好。在城市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重要,存在感太强了。
庆山问魏壁的妻子娜娜,在这里住两年会有变化吗。
答,不到两年就有变化。自然和天空特别容易影响人。大自然不动声色,但是给人很多启示。考虑很多事会从自然的角度出发。在城市里的感受实在有限,没有那么多。
妻子娜娜谈及魏壁:
他身体不好。生病的时候很悲观,会想很消极的一面。病一好马上就像没事人一样。我尽量帮他一起控制。没有希望太多,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
结婚以后,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需要经营。刚开始互相包容很容易,生活久了,彼此要给对方提供能量。
我以前挺自我的,说一不二,挺倔,他改变我不少。是自己愿意改变。
他很真实,当初就是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可以相信。以前的恋爱,好像心里没沉到底。跟他在一起,就不需要做其他考虑。
就是这样的一种托付。
老书记唇上挖藕时给了我两支完整的。其实一支就够,埋在淤泥里,当年就长满整个荷塘,非常神奇。蹲在那里,看到荷叶高过自己很多,会闻到香味。
我说,可以给孩子煮荷叶粥,夏天喝了清凉。《浮生六记》里还有一种用法,荷花花瓣朝开暮合。黄昏时把茶叶放进去,晚上花瓣把茶叶裹住了,次日早上拿出来,茶叶浸润了荷花的馥郁香气。这是一个很美的细节。
他说,农村的孩子分两类。一类是出去了就必须衣锦还乡,否则数年也不回家。一类就是想彻底摆脱农民身份,做城里人。像他这样特别想回来的,极少。
“我哥哥就不喜欢这里,因为他的童年几乎都是痛苦的记忆。他现在已经属于小地方很有成就的人了,对我的行为一直持悲观态度。认为我过得太寒酸,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不行,替我着急。”
“我妈也一样。希望我最起码也住在县城,买套大房子,开辆稍微好一些的车,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他们代表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观。却不知道我的命在农村,在城里我是痛苦的,虽然那种生活也可以让我麻木。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的农村记忆没有苦涩,全是美好。所以强烈地想回到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土地上。”
有时他觉得自己回来以后,还有一部分灵魂仍在飘着。没有完全成为一体。有点在回家路上的感觉。
他说起自己刚去深圳的时候,刚从农村出来,不到二十岁就挣两三百块钱。很爽,像大款一样。做印刷的时候收入更是客观,一天可以挥霍几千块,不知道那叫有钱。那时在澧县,可能一万块就可以买到一套房子。
“完全得意忘了形,一天到晚就是喝、耍,找不着北。挥霍青春。现在觉得这种挥霍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该见的都见过了,欲望也释放了。黄山归来不看岳。”
对欲望有过充分体验和释放之后,那些事情就不会再做了吗?
每个人智商不一样,机缘不一样。可能有的聪明人不需要这个阶段,早就能够看清楚。
没有体验过而绕过它,可能吗?
我想肯定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也不一定可以去绕,他走的是一条大道和真高,就那样正确地走下去了。
一个人二十几岁就可以选择一条光明大道吗?
有的。从小就从书本里找到了智慧,心无旁骛,向着智慧的光芒前进着。当然这不代表他们可以不经历痛苦。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亲身实验,可以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吗?
一定有的,只是这种人比较少。
“书法要求平衡,力量要收放,一收一放即阴阳。无收不放,笔无孤起等,有很多的道。大道至简,做人的道理也是统一的。书法会让心比较静。静通万物,就不用担心搞不好艺术之小技。”
他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贯通的,这是厉害之处。一个练书法的人如果想学中医,肯定比一个不练的人学得好,是一脉相通的,讲的是一回事。学完中医就不用担心看不懂书法,看得懂京剧就不担心看不懂武术。中国文化高妙之处就在这儿,常常一语道破天机。任何渠道都通大道,日常生活也可以是大道。
“感受比说出来更重要。现代人缺的是静下来内观,与古人对坐。”
他说自己喜欢写字,不写字会心虚。或者早上,或者晚上,有时候会记点事。一般是想到什么就写点什么。手痒,看到什么东西都想写写画画,在不同材质上。
前段时间做了一条新的扁担。竹子里边有一层膜,毛笔的触感极好。他在扁担上写的是:终于有一条自己的扁担了,可以帮母亲挑大粪了。
“写完以后,待我死后,也许后人会在收拾屋子时无意中看到。写上字的扁担意义完全不一样,说不定还会产生些积极的影响。有些细节对孩子的影响是自己想象不到的。”
早上起来,大雾下的植物们挂着露珠,鸟儿在头顶叽叽喳喳,迎接着新的一天,往远处一片朦胧,如诗如画,我定了一下神,怀疑自己是否活在真实里,如此这般,是不是幸福过了头。南边不远处传来缓缓的哀乐,我知道又一位老人离世,他的一生就此谢幕了。
“过去食品基本没有包装。瞧瞧现在,两块饼干就用一个塑料袋装着。造孽啊。”
湖南的冬天,雾总是如复一日。雾,抹去了俗世的具体,呈现出诗意。好照片,是要与神想会。那一刻,你已不在。
“对我来说,内心宁静的话,守着几棵树一样可以过一辈子。它们可以成为永久的之际。山色这么美,看一整天也不会厌倦。得到的愉悦,远胜过赚一千万开奔驰、宝马。金钱、科技、物质解决不了人的空虚,这不是阿Q精神。幸福感百分之九十跟这些没关系。这些想法也许是上帝赐给我的一点慧根,加上童年的经历、后来的自觉。”
很多人体会不到由内而外的欢喜,也可以说上帝没有赐给他这份福。他们更享受一个恒温的游泳池、一辆昂贵的保时捷,然后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我说,现在的时代物质消耗过度,但人们在欲望中得不到真正的安慰。比如手机不断提高技术,更新换代,导致许多人手机根本没有用坏,但心甘情愿跟着潮流消耗金钱。拥有一个更新款、更先进、更奢侈、更好玩的东西,仿佛可以带来愉悦和成功的感受,即便这种感受转瞬即逝。
如你所说,人都生命可以在自然的互动里得到滋养,但是很多人缺乏这种能力,只能尝试通过其他途径,通过各种欲望的实现让自己得到满足。人的心灵,有时躁动得一颗都离不开外景和外物,需索各种新闻、娱乐、讯息、声色,并被这些控制。
他说,人的心灵空虚,没有跟自然互动的能力。但物欲永远能不能满足心灵。佛家有言,多欲则苦。无休止的吃喝、豪车、花样百出的商品,都是短时间的麻醉。
“有时候我怀疑,为什么几千年的文明在我们这一代就抛弃得如此彻底呢?为什么现在的人就把持不住自己了呢?是真的丧失了,还是一种短期的迷失?”
“我能有今天,全是仰仗父母朴素的言传身教和田野的滋养,有幸没走歪路。人有一点野气是好的,这个时代也许恰好需要这种原始的野性,会更珍贵。所以我特别希望孩子能够多接触土地。”
他自己作过一个总结,身边有成就的朋友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农村出来的。农村的孩子起点会低些,可能开窍要晚些,但不要紧。他们天生接触徒弟,天志好,能嗅到的看到的触摸到的都是自然。有足够的的感知,积蓄的能量够,自然有爆发的时候。这种储备很重要,城里孩子缺的就是这个。所以他不能让孩子在城里的尾气中度过童年和少年。
虽然现在也不可否认,农村也在遭受一种结构性的毁灭,但他认为有意识地带着孩子去触摸,去感受,还是会不一样。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对孩子有好处。触摸到一次,比想象一百次更有效。
“在任何一个地方,加拿大、美国什么的,不管多好都不属于你。只有童年的东西才属于你,因为有过足够交流。童年的记忆太重要了,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黄永玉描写的一个画面让我印象深刻。他小时候坐在腰盆里,在荷塘里穿梭,透过阳光照射的荷叶,看到天空。多美好。”
“需要做的事还很多。但孩子幼小,时间都是小块小块的,总是被生活琐事扯得支离破碎。我是危机意识很重的人,有时会感觉焦躁。因为正值壮年,得拼命工作,不工作就等于喝西北风。后来觉得一定要迈过这个坎,把平常琐碎的生活当成修炼。其实是一个心态的转变。要去接受,平淡地看待。”
“只有释怀了,打开了,才有可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要不然状态始终不对,逼到更死角,情绪不好又会影响家庭。跟别谈创作。都不会好。得考虑长远些,没别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努力。”
“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拍下去,只是想拍。也没办法强迫自己一定要挖掘什么东西,这样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变质的。要有情感积累,到某种程度会找到最佳的方式。这才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
“夫妻之间必须互相妥协,能一团和气最好。艺术不可以妥协,做得越纯粹,越成为自己。艺术家不能缺钱,缺钱了就很难保有尊严。我尚算幸运,否则一样被卷在城市的洪流之中。”
东西越成熟,越难推进。越到后来就越理性,越功利,越危险。这一切就需要拿捏好。
想太多,上帝就会笑话我。我在克服这种功利心。所以现在有些漫不经心了,等待机缘,天地自然会指引我。等种子自然发芽,不管最后什么结果。
能想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手段别人早用过了,而且远远超出想象。所以根本不用考虑别人做没做什么,有什么情感只管挤出来。不用担心形式和内容会不会跟别人重复,只要是自己的,是真诚的就行了。
有时待在一个环境时间太久,太熟悉,也会不敏感。需要自律,唤醒一些东西,把敏感从麻木里拽一拽,看一看。接触和感知一些新的东西。但他也并不觉得旅行、同行交流很重要。觉得人只需要内心强大。如果心足够大,不需要远行。
现在一切都太便利。城市长得一样,追求也一样。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独特的东西,多好。不能把地狱的界限抹掉,它意味着特殊。
“我如履薄冰地前行着。现今的生活来之不易。实在不想再次经历低谷,尽管低谷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所说的低谷并不是指那段监狱生活,那不过是个时代的牺牲品,我无愧于心。我指的是人没有方向的那种状态。”
Ps:看完庆山的文章,她有提及自己微信很少用,只有二三十个朋友。后来一段时间我也把自己的好友从500个删到300个,仍然很多,需要取舍。
最近一段时间跟外部环境交往过密,身体发出疲惫信号,需要向内修行。有时觉得这副身体在不影响生命危险的情况下,常提醒我不能动怒,提醒我把精力主要投向内在安静地修行,倒是常人无法得到的值得珍惜的契机。《得未曾有》中随处透露着我理想中的老年生活。愿我能修得这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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